水边是一大片红杉，不知何人在何时，为了什么种下的，在无人问津的地方悄无声息地长成了如今的模样。主干粗壮，枝条纤细，细针状的小小叶子，尖锐无比，聚集成团，却化作一团软绵绵的红云，层层叠叠，越往上越窄，绵软的云朵又化作一根巨大的针，直指云霄，倒映在水里，深深扎进土地。

    只有身处其中，才能客观地感受到这红杉有多高，姜云仰头看去，笔直的树干势如破竹，底端粗壮，不知往下扎了多深的根，蔓延出数万条细枝，利用从岁月中汲取的能量，拼命往上生长，顶部细细的枝干在风中微微摇晃，看得不甚清晰，似乎已经穿过云端，已经与天空相连。

    数百棵几乎一摸一样的红杉笔直地聚在一起，旺盛到几乎凝为实质的生命力扑面而来，在这一片宁静之中，姜云与叶茗静静站在树下。

    “不是说要给她一个教训吗。”叶茗打破这安静的气氛，语带揶揄。

    姜云嘴硬：“给了啊，怎么没给。”

    “哦？什么教训？”叶茗道，“花钱买教训，你花钱她买教训？”

    “谁说不是呢，她看见这簪子就会想起今天被发现偷东西的绝望羞愧，以后肯定不会再偷了。”

    “啧，嘴真硬。”

    叶茗话锋一转：“真的舍得吗？”

    姜云皱着眉毛：“其实有点舍不得。”

    “就是不想要回来了。”姜云叹了一口气，“既然我拿着也没有用，她们什么都没有，还是给她吧。”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你不是让她去找高远了吗，他肯定会安排妥当。”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叶茗提醒。

    姜云纠结半晌，最后肩膀轻轻松懈下来，金簪有什么重要的呢，它本身没有什么重要的，无非是给自己金簪那个人重要。

    记忆是散落在岁月长河里的巨大宝藏，深深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山洞里，外面一扇可有可无的门虚掩着，金簪就是那扇门的钥匙。偶然见到什么人长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拥有相似的声音，说了耳熟的话，甚至在寻常的一天，看见一片熟悉的叶子，闻到似曾相识的花香，心里会涌起巨大的冲动，独身一人带着隐秘的欢喜，期待，还有悲伤，摸摸手中的钥匙，小心翼翼走进山洞，时间溯洄，重新活上几个难以忘怀的瞬间，像捡漂亮石头的小鸟，珍之重之地摸摸这块，瞧瞧那块，心里有着再依依不舍地放下，回头看上一眼，道上一声再见，老朋友，有时间回来看你。

    跨越时间长河，依旧清晰如昨日的喜怒哀乐，是她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明。那个人活在记忆里，只要自己存在，那段记忆就不会消失，那么，她也将获得永生。

    姜云释然：“不要了。”

    “我记得她就好了，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没良心，但是说真的，现在让我在脑海中回忆她的样貌，我真的不能很准确地想起来。”姜云耸耸肩。

    “嗯。”叶茗点头。

    姜云白了他一眼：“没让你回答，可以闭嘴的。”

    “就只能记得那天天气真的很好。“姜云望向天边，太阳从西边落下，余晖扫在脸上，抚过额头，她眯了眯眼，“跟今天一样。”

    今天的阳光很好，映着一大片红杉，火烧一般，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林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鸟叫，姜云惊叹于现在这个时候这里还会有鸟吗。一声鸟鸣之后，像是听到召唤，有数十声鸟鸣从林中不同角落响起，接着一群鸟从林中展翅，一跃而起，此起彼伏，恍惚间听见海浪翻涌，前赴后继拍打在礁石上。

    复归平静，脚下是针状的叶子，厚厚的铺在地上，踩上去没有什么声音，软软的，姜云不动声色地轮换着两只脚踩来踩去，脑子里却在想着身边的人。

    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你刚才怎么了？”

    “良心不安？”

    叶茗无声地笑了，笑完之后又皱起眉头，该怎么说呢，跟她说自己心里那些他认为正确却也知道是自私的念头吗？

    云，她就像她的名字一般，飘在万里之外的天空中，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姜云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要拯救世界的话，可是叶茗总觉得，她心里却装着这个世界，早晚会为了这个世界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留自己一个人，伸出手去，什么也抓不到。

    叶茗想起很久之前两人的对话，他满身戾气质问，自己受苦的时候她在什么地方，当时她是什么表情？叶茗记不清了，只记得她说神仙不能干涉人间的事情，可是后来，她的痛苦挣扎不止一次清晰地写在脸上，或许这就是天生的英雄吧，叶茗苦涩地想。

    但是英雄不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吗？叶茗胸口沉甸甸地发闷，阴暗的想法疯狂滋生。只要动动嘴皮子，说上几句花言巧语，给人安上一个好听的名声，用不痛不痒的话疯狂赞美，就能心安理得地让那人心甘情愿为自己冲锋陷阵，等人被榨干价值，再立个碑，扭头就可以去造就一个新的英雄。

    叶茗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扭头看了姜云一眼，他心头无名火起，这火不是冲着姜云，而是对着自己，他从心里替自己开罪，见过太多的不公怎么会成为一个好人？他见过贤妻良母，他看见，丈夫用贤妻良母捆住一个女人，你就会拥有一个任劳任怨的仆人，脸皮厚一点，承认自己没有用是个废物，贤妻良母还会帮你撑起半边天，什么都不用付出就可以得到这么多东西，多划算的买卖！

    他看见贤臣忠将，稳稳托住龙椅之上那个人，与其说是活人不如说是刀枪盔甲，保家卫国，开疆拓土，流血牺牲，将自己性命置之度外，一茬一茬生长，活了又死，死了又活。

    他见过认真履行职责的傻子，最后还不是抛妻弃子，最后留自己一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界上！傻子，都是傻子！

    他心中火更盛，不知是因为回想起这些事情，还是觉得姜云总有一天也会像他们一样。

    为什么会有这么恶毒的法术，爱意越浓法力越低！她会怎么选，会断情绝爱吧，一定会的！他不想承认，但是在姜云眼里这个世界一定比情爱重要，没有法力了怎么办，必须舍弃一端那一定是舍弃情爱！那怎么办，又是自己一个人了吗！

    一些话憋在胸中，憋得他有些窒息。

    当英雄的都是冤大头！

    直到看见姜云认真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才惊觉自己居然把这些话说出了口，惊出一身冷汗，姜云会怎么看自己，会不会觉得这个人卑鄙肮脏，自私成性？

    叶茗移开视线，不敢对上姜云的眼睛。

    “怎么会呢？”姜云凑到叶茗脸前，捧住他的脸，郑重其事地看着他，透过他的眼睛，仿佛看穿一切，看穿他的阴暗，看穿他的自卑，看穿他的挣扎，落在他的心里，坚定地告诉他，“发自内心想做的事情，是幸福的，怎么会是冤大头？”

    “值不值得不重要，重要的是愿不愿意。”姜云道。

    叶茗不得不望着姜云的眼睛，他看见她眼底隐隐的心疼担忧，心中怒火平白熄灭，积压多年的委屈还有被抛弃的恐惧全都消失不见，春雪消融，万物生长，心里被压抑已久的东西悄悄发了芽。

    叶茗有些别扭地开口：“什么愿不愿意，都是骗人的。”

    姜云捏住他的嘴，装模作样惊呼：“啧，嘴真硬。”

    叶茗这才意识到两人的姿势过于亲密，脸瞬间爆红，嘴角僵硬。

    姜云看着他突然红透的脸也发现自己举止有些轻浮，不过只要她不紧张，紧张的就另有其人了，她坏心眼地又捏了捏，有些干燥，要多喝热水。

    还有闲心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凡人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解决，至于妖怪，不是有昆仑山在吗，建木好好的，也没有什么东西跑下来为祸人间，这个世界缺了自己也不会停转，法术没了又能怎么样，她看了一眼僵硬的叶茗，一双桃花眼，长长的睫毛轻颤，像一根羽毛在心头挠了又挠，无声轻笑，没了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

    毕竟真的有些舍不得呢。

    姜云咳了一声，若无其事放开自己的手：“走吧，回去了。”

    天气很好，心情也很好。

    夕阳灿烂，有些刺眼，姜云背着手晃晃悠悠往前走，身后拉得长长的影子也透着惬意。

    叶茗愣在原地，摸了摸自己有些起皮的嘴唇，半晌之后，才迟钝地发现嘴角扬起的傻乎乎的弧度，他按了按嘴角，快步跟了上去。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姜云回头看了看，扑哧笑出了声，叶茗脸上带着有些痴傻的笑意，露出一排大白牙，像一朵向着太阳咧着大嘴的太阳花，看着不太聪明，居然还有些同手同脚，这样的人让人怎么忍住不逗，那岂不是暴殄天物。

    叶茗迈着同手同脚的步子，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踩在姜云影子上，啧，姜云难得有些心软，或许是阳光太温柔的缘故吧，心也软绵绵的像天上的云。

    影子停止前进，叶茗嘴角还没来得及放下，一只纤长的手出现在他眼前，指尖莹润，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走啊。”

    抬起头来，对上一双温柔坦荡的眼睛，她站在光中。

    她本身就在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