懊悔

    厚重的制服面料吸饱了水,沉沉地坠在身上。夏悠抽了抽鼻子,迎风打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阿嚏——”

    旁边两人的视线都被这声巨响吸引过来,夏悠顺手从湿漉漉的头发间扯下几片叶子,看了一眼斯库瓦罗,陈述道:“我需要休息一会。”

    斯库瓦罗的眉毛动了动,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抢在他开口之前,夏悠及时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施法:“冷静一点,我真的需要。”

    “他也需要。”她拿大拇指指向山本武,“你以前说过的,要保证战斗的时候是在最好的状态。选择战之前,他的身体状态不能受到损害。”

    在场三位剑客的属性都是雨,戒指上冒着相似的蓝色火焰。当他们试图心平气和地交涉一些事情的时候,口吻便会不约而同地变得镇静起来。光看夏悠现在和斯库瓦罗说话公事公办的样子,应该很难想象他们其实是一起生活的人。

    斯库瓦罗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她的要求,夏悠终于可以暂时松懈下来,扔掉被河水泡过的外套换了身衣服,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然不会有什么洗浴设备,人都要累死了也管不到那么多,她火速将自己塞进睡袋里,争分夺秒地开始休息。

    意识模模糊糊,感觉自己像是早自习时趴在桌子上偷偷补眠,飘飘然不知身在何方。昏昏沉沉地陷入到沉眠中不过一瞬,就立刻被叫了起来。

    “起来了!!”

    好大一声巨响,震得睡梦中的夏悠差点心脏骤停。

    比起她上学时所用的闹铃,这道声音没有经过音响设备的损耗,保持了最原本的质量,只需要简简单单一嗓子,就能让她病中垂死惊坐起。

    十年后斯库瓦罗连嗓门都变得更大了,夏悠有理由怀疑瓦里安其实已经人均听力障碍。

    她近乎痴呆地缓缓睁开眼,朦胧的视线中,斯库瓦罗跟个鬼一样伫立在帐篷门口,压根不给她清醒的时间,抛下一句“快点滚起来!”就放下帘子出去了。

    夏悠的脑子还在发懵,用力甩了甩头让自己找回了几分清醒。入睡前的事情还历历在目,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睡着没有。

    脑袋重得跟秤砣一样,要使劲梗着脖子才能不耷拉下去。夏悠骂骂咧咧地从睡袋里蛄蛹出来,头重脚轻地摸出了帐篷,一抬眼,便看到外面还是漆黑一片,天空中挂着几颗稀稀拉拉的星星,和入睡前几乎没什么变化,显然一时半会太阳还升不起来。

    她忽然有了领悟,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摁亮屏幕,明晃晃的“am 3:30”顿时闪花了她的眼。

    给这么点时间打发叫花子呢?!这要是换了有些能熬夜的,恐怕这会还没睡呢!

    睡眠不足让夏悠的目光里逐渐充满了怨恨,她抬头看了一眼高挂在天边的月亮,面部肌肉微微抽搐。这一刻她必须要调动起全身的力量,才能堪堪维持住情绪稳定。

    理智与情感搏斗了半分钟,她到底还是以过人的意志力忍住了发火的冲动,只是到底不太高兴,阴阳怪气地呛了一句:“干什么!想让我在最终决战之前就猝死是吗!”

    “少说废话,你已经来不及了!”斯库瓦罗的语气比小燕子还要无情无义无理取闹。

    夏悠:“……”

    硬了,拳头硬了。

    算了,斯库瓦罗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她自我洗脑般反复默念着这句话,没关系,距离选择战只有六天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繁忙的一天就此开始,早晨,啊不,凌晨,练习鲛冲击。斯库瓦罗难得地对她进行了理论教学,将这十年使用这一招的经验一口气全部灌输给了她。

    然而人类的承载能力是有限的,夏悠短时间内吃不透这么多内容,于是被斯库瓦罗骂。

    上午,学习使用匣武器,和山本武一样,十年后她的匣武器也是狗狗,而且是一只威风凛凛的狼犬,坐着都快到夏悠的腰高,擅长使用攀咬,雨属性的镇静火焰会暂时拖慢敌人的动作。

    夏悠猫系长相,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犬派。大喜过望,给狗狗烤鱼吃,并试图给狗狗取名叫旺财,于是被斯库瓦罗骂。

    下午,和山本武对战练习,没出什么纰漏。但因为在斯库瓦罗看来,他俩不仅有这样那样的漏洞,而且还嬉皮笑脸的,于是连山本武一起骂了。

    晚上,吃饭,暂时休息,不知道有没有被骂,因为已经聋了。

    在彭格列基地的时候,夏悠经常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发火,大家都知道她是暗杀部队出身,有一副他们瓦里安祖传的暴脾气。

    现在山本觉得她其实也挺有礼貌的。

    夏悠也是有口难言,十年前斯库瓦罗也没这么高强度地骂她,而且斯库瓦罗不仅骂,他还十分词穷,翻来覆去就只会把“小垃圾”“大渣滓”之类的话来回重复,夏悠听他说第一个字就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看来过去十年他并没有丰富自己的词汇量……

    她又想了想,要不他还是不要丰富吧,毕竟挨骂的可是自己。

    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好不容易捱到了夜里,斯库瓦罗暂时消停了些,少年少女们又重新找回了听力。

    “我想吃点好的。”

    夏悠嘟囔着,盯着篝火上连调料都不撒的烤鱼眼睛发直:“我们只是在山里特训,又不是在荒野求生。求求你了斯库瓦罗,好歹给我放点盐吧。”

    斯库瓦罗不耐烦地给烤鱼翻了一个面:“明天再说。”

    夏悠“噢”了一声,知道他的意思是同意了,于是得寸进尺地继续提出要求,“旺财也想要狗粮。”

    斯库瓦罗又有了要怒吼的前兆:“喂!!都说了别给匣武器吃现实的食物!!”

    夏悠赶紧把狗狗的耳朵捂住了。

    她草草地应付完一顿饭,伸了个懒腰,就地四仰八叉地躺在了河边泥泞的土地上,狗狗温顺地蜷缩在她身旁。

    严格来讲她的动作非常不雅,但瓦里安又不会说女孩子不能这样那样的话,只要没死爱干啥干啥。

    她自由自在地在地上躺了会,感觉到带着湿润气息的晚风拂过了自己的鼻尖,略略抚慰了绷得很紧的神经,篝火把斯库瓦罗的身影照得鬼魅般飘摇不定。

    只要放松下来,就会有说废话的欲望。她挪动了一下脑袋,还是瘫在地上问斯库瓦罗:“你就是这么教导十年后的我的吗?”

    怪不得十年后的我会被称之为“证剑女”,能在这种地狱模式的训练存活下来,本身就已经很了不起了……累得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她连脑内活动都是慢慢的。

    斯库瓦罗没有出声,夏悠也不是真想得到回答,东拉西扯地说着自己的话,享受着难得的休憩。

    半晌,在她以为斯库瓦罗已经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冷不丁开口了,依旧是和这两天无异的,冰冷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语气:

    “就是因为没有。”

    声音不重,落在夏悠耳朵里,却一下让她忘记了自己刚刚想说什么。

    她怔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将头扭了过去,不自觉地撇了下嘴:“别说这种话。”

    语气硬邦邦的。

    斯库瓦罗说得语焉不详,她本可以问一句“什么意思?”就此略过。然而一起生活的人总该有些默契,就像曾经在任务里,接受过无数次斯库瓦罗简短的命令一样,这一次,夏悠也准确地领悟到了他的下半句话。

    “别说这种话。”

    她不知不觉地又重复了一遍,再也躺不住了:“人被杀就会死。我都在瓦里安了。”

    隔着整整二十岁的差距,她的建议对三十二岁的斯库瓦罗来讲没有任何参考价值。那双鲨鱼似的眼眸只是轻轻在她身上瞟了一眼,目光冷静,毫无动摇,仿佛不管她有什么反应,都只会按着既定的步伐坚决地走下去。

    四肢百骸忽然重新充盈起了力量,但流淌在其中的却并不是愤怒、而是更加复杂,甚至可以称之为“痛苦”的情绪。夏悠“噌”地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刚刚还静谧安祥的景象立刻就变得面目可憎,她目露凶光地环视了周围一圈。夏悠讨厌这样的氛围,讨厌不大吼大叫的斯库瓦罗,更讨厌如此轻易就死去的自己。

    已经来不及了……福至心灵,一瞬间她忽然反应了过来,原来这句话并不是在和她说啊。

    十年太久了,久到几乎要将夏悠已经度过的人生再过一遍。壮烈牺牲也好,成为赫赫有名的剑客也罢,都遥远得像是在听其他人的事情,没什么实感。夏悠不在乎,甚至可以当成地狱笑话拿自己打趣。

    年少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无所畏惧,把死亡视作是一场谈资。可命运是公平的,一切不以为然都会在日后付出相应的代价,绝大部分时候夏悠忽然跳起来都是要发火,唯独这一次,是感受到了窒息般的痛苦,哽噎得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来自十年前的夏悠活蹦乱跳,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所以她无所畏惧。

    可真正属于这个时代,在瓦里安生活了十八年的那个夏悠已经死了,再也活不来了。

    是谁最先得到了她的死讯?是谁找回了她的尸体?又是谁负责了她生后的事情,将属于未来的她的东西带给她?

    这里是瓦里安,是西西里最像黑手党的黑手党们,世界上凭什么能有任何东西影响到他们?不过是一场永久的离别而已,笑话,难不成还要他们为此动摇吗?世界上有谁配这么做,夏悠当然也不配!

    夏悠无能狂怒地攥紧了拳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懊悔什么,抬起头紧盯着斯库瓦罗的脸。

    他是如此的高大,十年前的夏悠只到他肩膀,光是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永远都无法逾越的高山。他只需要泄露出一丝不同于往日的严苛,便足以将夏悠全身心都彻底击溃。

    ——我到底为你带来了什么,是痛苦吗。

    脖子似乎有千斤重,压得她根本抬不起头来。是她先气势汹汹地跳了起来,又是她先逃避般地移开了视线,无法面对斯库瓦罗的目光。咽不下去的酸涩翻涌在胸腔里,夏悠必须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声音的颤抖:“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斯库瓦罗皱了皱眉。

    是啊,我为什么要道歉?夏悠这么想着,话已经从嘴里说了出来:“我应该更努力一点。”

    她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庆幸过,斯库瓦罗是个拍摄剑帝之路时都不知道她为何记恨山本武的直男,猜不出她此时具体的心思。

    “哼。”觉得她难得听话起来,斯库瓦罗冷笑了一声,挥舞了两下手臂上的假肢,“知道就好!!记得老子今天讲的话!!”

    夏悠垂着脑袋默默地听着,一旦明悟过来,许多问题便迎刃而解。斯库瓦罗真的不知道以她现在的能力,其实消化不了那么多内容吗?

    不会的,从夏悠拿起剑的第一天起,就跟随在他身边,以他为最终目标。他明明应该比夏悠本人更清楚她目前的水平,那些强行塞给她的理论和经验,同样并不是教给她的,而是教给那个遥远未来里的夏悠的。

    她现在学不学得会都没关系,只要她记住这一切,记到可以领悟的时候就够了。

    夏悠的嘴角抽动了两下,像脚底下有钱一样一直没有抬起头来。她暂时性地提了下嘴角,又想起这个角度斯库瓦罗其实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轻声道:“我知道了。我累了,先去休息了。”

    她转头就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将篝火与帐篷的距离拉到了最近,似乎如果不这么做,她就再也憋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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