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百鬼夜行（二）

    听到了夏油杰的话，渡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

    和煦得如同冬日暖阳。

    "夏油同学快去夜蛾老师那边吧。这里交给五条和我就行了。"

    夏油杰其实和五条悟一样，被夜蛾正道要求守在失落之地待命的。但是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更不省心。

    通通都往外跑了。

    "...嗯。"

    简单的一个音节，夏油杰只是垂眸望着渡边，如同许诺般郑重其事，却又有着无限的温柔，让人不知不觉沉溺其中。

    坐在毯状的咒灵上，夏油杰离开的背影渐渐成了一个黑点。

    五条悟那边的动静也安静下来了。

    和满身伤痕，状况惨不忍睹，头发沾湿黏着在脸上，凌乱狼狈的诅咒师不一样。

    五条悟连一丝血迹都没沾染上，仍旧是清爽干净的模样，纤尘不染。

    他还算是有点理智，守住了和渡边的承诺。

    那个诅咒师好歹还没死。

    "这个人，活不过今天了。他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诅咒了禅院。"

    五条悟重新戴上墨镜，似乎恢复了平静。

    这个诅咒师，身上留存着和禅院的咒力联结痕迹，使用了极其险恶，古老得几近失传的诅咒术。

    即使他们杀了这个诅咒师，也不可能解得开禅院身上的诅咒。

    这个世上，没有人能救得了禅院，也没有人救得了这个诅咒师。

    这是无解的，深重而永无止境的怨恨。

    "六眼果然很厉害，一下子就被看穿了。"

    面具被五条悟破坏，血和冷汗染污了半边脸庞的诅咒师，咧着嘴，因为口中血沫的缘故，发出含糊不清的赞叹。

    "我和禅院定下了束缚，只要他在今天下午5点解开失落之地的封印，我就不会杀他。"

    诅咒师疼痛的缘故，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

    但他兴致很高，如同一个孩子在炫耀好玩的玩具似的，向五条悟和渡边二人，袒露他到底做了什么。

    "好好笑，多年前是他骗了我，如今我也骗回去了。"

    五条悟很不耐烦，他没时间陪这种疯子发疯。

    "回答我，交流赛那天，你落下的结界，明明限制了只有特级才能进入。

    为什么偏偏容许渡边进入结界。"

    诅咒师只是茫然地看向五条悟。

    "渡边....哦哦，你说的是渡边遥吧，就是这个女孩子吧。"诅咒师说话时看了看渡边。

    "我的结界并没有单独针对任何一个人，只是限制了只有特级能进去。"

    厌恶地望了诅咒师一眼，五条悟似乎是不相信诅咒师的话。

    渡边心里却激起后知后觉的巨浪。

    交流赛中，这个诅咒师落下的结界...是限制了只有特级才能进入的吗?

    那她能待在那个结界里，不受影响，是因为她是特级过咒怨灵的缘故吧。

    如果五条悟继续追查下去，岂不是要发现她身上的问题了。

    渡边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但是看五条悟的表情，还好五条悟并不相信这个诅咒师的话。

    "五条，时间差不多到了，这个诅咒师要怎么处置?夜蛾老师等着你回去。"

    渡边连忙转移话题，希望五条悟不要再将注意力放在结界上。

    "这个人直接杀掉吧。"五条悟语气漠然。

    这个诅咒师已经活不到明天了，带回去高专意义不大。而且五条悟很清楚，死亡是无法威胁到这个诅咒师的。

    这个人根本不害怕死亡，甚至是在期待着死亡。

    苍蓝色的咒力在指尖燃起，五条悟想直接动手了。

    "等等，五条。"

    渡边出声阻止了五条悟的动作，但那并不是为了诅咒师求情。

    虽然交流赛当天，因为这个诅咒师的缘故差点死掉了。但是看到诅咒师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渡边心里毫无大仇得报的快感。

    只有悲伤。

    “在你动手前，有样东西我想交给他。”

    越过五条悟，渡边从身后的背囊中，掏出了一个磁带播放机，递到诅咒师面前。

    "这是川崎晴香临终前最后的...审讯，你想听吗?

    虽然部分内容已经被删除，她直到最后还是相信你是个好人。"

    这种做法也有可能会激怒这个诅咒师，但是渡边想要一试，毕竟情况已经不可能更糟糕了。

    //

    五条悟对渡边的行为很是疑惑，但他仍然默许了。

    从渡边手里接过磁带播放机，戴上耳机，听着熟悉的声音。

    诅咒师的思绪又飘忽回到了从前。

    那是一个同样的冬天。

    当年他是插班生，入学时也是冬季，那是他第一次遇到晴香。

    他不过是一年级生，就因为才能出众被禅院寄予厚望。

    曾经以为自己成为咒术师就是为了惩恶扬善，匡扶正义。

    所以他接受了禅院的命令，假装退出了高专，作为卧底帮助禅院瓦解了数个诅咒师组织。

    但是在一次行动中，他失败了。

    当时的禅院好大喜功，亲自到达了现场。也是因为禅院的出现，导致那场行动失败。

    他和禅院的身份被彻底暴露。

    被他卧底的组织，让他作出选择。

    禅院，和商业中心的无辜人质，两者当中只有其中一方能活下来。

    是选作为咒术界的高层禅院，还是选毫无咒力的七个普通人。

    他当时太过年轻，被禅院道貌岸然的假象蒙骗，无法作出抉择。

    禅院一开始还很淡定，他认为自己对咒术界很重要，他的家族一定会为了他奔走求助。

    没想到，他家族压根不在乎他的生死。

    时间渐渐过去了，禅院想象中的救援根本没来。

    最后禅院贪生怕死，向诅咒师命令一定要舍弃掉那些人质来救他。

    并且许诺一切后果由禅院家负责。

    诅咒师信以为真，听从了禅院的命令。牺牲了七个普通人的性命，换来了禅院的苟且偷生。

    没想到的是，事情结束之后。诅咒师即刻就被当作叛徒抓拿进高专。

    在审判中，禅院完全推翻当初承诺会承担一切后果的说辞，将所有的过错甩到诅咒师身上。

    并且掩盖诅咒师在高专的档案，抹去自己曾与这个诅咒师来往的痕迹，否认诅咒师的卧底身份。

    那一刻开始他从维护正义的咒术师，跌落为千夫所指的诅咒师。

    作为同期的川崎晴香知道一切，她并不相信禅院的说辞，并且偷偷放走了他。

    本来这件事川崎晴香这件事做得很隐蔽。

    没想到居然会被高木发现，而高木揭发了川崎晴香。

    这导致了川崎晴香的死亡。

    曾经的匡扶正义的一腔热血，最后只是成为了他人登上权力宝座，随意可以替换的踏脚石。

    还害死了自己的同期。

    他的人生在那一天已经崩塌结束。

    //

    脑海里瞬间闪过多年来的回忆，各种不同的画面，共同组成了他支离破碎的人生。

    而如今在生命中最后一刻。

    视线模糊，眼中倒映的影像也变得光怪陆离。

    他那些隐忍着无人得知，无人理解的怨恨千言万语也说不完。

    然而真的到了要开口时，能说出口的其实也就那么寥寥两三句话。

    他的故事又有什么人会在意，最后大约也只是成为不值一提，偶然可能会被提及的，无关紧要的注脚。

    但是眼前这个叫做渡边遥的人，却似乎听懂了他的话。

    大约是错觉吧，诅咒师想着。毕竟他和渡边是对立阵营的。

    "不过现在我赢了，大仇得报。"

    诅咒师疲倦地看着窗外的天空，天色已经逐渐变暗。

    禅院因为他的领域的缘故，人格与他联结在了一起。

    所以他能够感受到禅院这七天中，在失落之地是如何反复辗转的煎熬。

    被绝望反复折磨至麻木，然后燃起微小的一点希望，之后再次被绝望浇灭。

    他和禅院之间的束缚，成为悬挂于禅院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将禅院玩弄于指掌间，这给他带来复仇的无上的快意。

    曾经的人生也被咒术界毁掉了，想要保护的人也被他连累落得个被当做叛徒处死的下场。

    反正他也没有什么能失去的了。

    但是死之前，能够看到禅院亲眼看见自己追名逐利三十多年，到头来只是一场空。将禅院这么多年一直处心积虑的经营，臆想中的威望，全都一一摧毁。

    他的心中就无比畅快。

    “晴香当时和我约定好了，说要放下这里的所有恩怨，和我一走了之。”

    "你知道吗?就差一点了...."

    "真的只差一点..."

    直到他得知川崎晴香被秘密处决。

    所有的希望都被断绝。发红的眼眶，几不可察的哽咽让他的话无法说完整。

    “但是晴香死了，连和过去和解都变得毫无意义。”

    "你的资料大部分已经被禅院抹去，所以我无法确认。根据高木姐的说法，你的姓氏是..."

    "我的姓名不重要。"

    诅咒师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看了渡边一眼后又扭过头去。

    "一切都没有了意义，我也不需要名字了。"

    他最想让晴香记住他的名字。

    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当初在我的领域里，看到你这么拼命救那个叫做夏油杰的咒术师，我还真有点羡慕。”

    诅咒师察觉到了五条悟骤然握紧的拳头，又看了下渡边。

    "啊...原来如此啊...."

    “珍惜你现在所拥有的，趁一切还来得及。”

    诅咒师的话像是对渡边说的，又像是对五条悟说的。

    他的身体变得越发虚弱，像是汲取不到氧气似的，呼吸更加沉重了。

    用自己的性命诅咒他人，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语言变得苍白无力，渡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这是一道无解的题。

    这个诅咒师已经被命运永远被抛在了过去，无法得到救赎。

    "川崎晴香的确是无辜的。但是希望你的复仇不要波及普通人。

    禅院死不足惜，我今天不是为了禅院而来。而是为了世间上的普通人。百鬼夜行一旦开启...他们的人生也有可能会被改变，会被摧毁。

    他们和川崎晴香一样，也是无辜的。"

    "你们会怎么处置高木?"

    "我很抱歉...."渡边知道诅咒师的恨意无法消弭。

    但是她在这件事上无法说谎。

    她不可能达成得了诅咒师想要陷害诅咒师的愿望。

    “高木也好，川崎晴香也好，你，我都是咒术界这个腐朽体系下的牺牲品。”

    “哈哈哈哈哈哈.....说得对。”诅咒师摇头笑了出声，一滴眼泪滑落到地面。

    他笑得摇摇欲坠。

    “你说的很对。”

    //

    "咒术界以后....就拜托你们了，希望你们能创造出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诅咒师扯下了挂在胸前的十字架项链，抛向了五条悟。

    "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

    说完之后，这个真实姓名无法确认的诅咒师起身向渡边挥挥手。

    他一瘸一拐，迈着疲惫的步伐走向了夕阳能照射到的地方。

    渡边担忧地看向五条悟。她大概是失败了，没能劝说那个诅咒师放弃百鬼夜行。

    "接下来怎么办，我们回去失落之地吧。封印就快要被解开了..."

    望着手中，诅咒师给的十字架，五条悟还是极度厌恶这个人，但是听完诅咒师的话，他也并不是一点触动也没有。

    "...等到五点，再处决这个人吧。"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离五点越来越接近了。

    诅咒师坐在夕阳的余晖下，影子被拉得很长。

    戴着耳机，听着他所很久没听到过的让他熟悉怀念的声音。还有那些还不曾开始，就已经戛然而止的年少时的悸动。

    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晴香在向他招手。

    是啊，直到最后晴香还是毫无根据地相信他是个好人。

    //

    所有咒术师，辅助监督都在巨大的石制鸟居面前，严阵对待即将到来的百鬼夜行。

    5点终于到了。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一片肃杀，无人敢出声。

    所有人都在等待。

    然而10分钟过去了，百鬼夜行没有发生，失落之地依旧安然无恙。

    咒灵的踪迹，一丝一毫也没有出现。

    "入口....禅院打开了入口。"

    拥有御三家血脉的咒术师，进入了失落之地后发现禅院坐在失落之地中心，形容枯槁，像是受到了什么可怖的惊吓。

    已经没有了气息。

    然而封印并未解除，御三家的咒术师回收了一级咒物‘无妄’，百鬼夜行已经被阻止了。

    所有人都在欢呼。

    夕阳真的很美，那个直到最后，无人纪念，也不需要名字被记住的诅咒师也走到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步。

    他用最后残存咒力，绞杀了他自己和禅院联结着的所有人格。和禅院同归于尽。

    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晴香就在夕阳下露出了温柔羞涩的微笑，在等着他。

    他也回以同样的微笑。

    好久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