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抵达索戈利海域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碎钉内海中下起了雨，风雨卷起怒涛拍打着这艘摇摇欲坠的小船，除了船上朦胧的灯火，整个世界是一片饱含暴风骤雨的无边黑暗。

    科德林抱着船舱里的一根柱子试图站稳扶好，却根本都是无用功，这样剧烈的晃动之下他好几次都差点吐出来。

    船上的大部分用品都是固定在地板上的，就是为了防止在这样的暴风雨让船舱变得一片狼藉，但还是有许多他们自己带上来的物件散落满地。

    舒徽妜坐在一张固定好且有靠背的椅子上，她死死抱着椅子背，不安地看向窗外漆黑的世界。

    在海上漂泊了一个多月，眼看着马上就能离开这片危险的海域，她不想临门一脚的时候再出什么意外，可这里好像偏是不愿如她的意。

    急促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紧接着是副手慌乱拍打舱门的声音，他在暴雨中的声音听不真切，但能感受到他的惊恐：“屠龙者，快出来看看！”

    闻言靠在墙角的昆图斯立刻拿剑出门，他在这样的混乱之下依然保持了令人心安的平稳。

    舱门外，浑身被大雨浇透的副手指着外面的方向说：“海里的东西出来了！就在外面！”

    他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却把房间内的人都听得沉下了脸色，隔壁小房间里待着的斐戴尔也在此时探出头来，脸上是更加凝重的神色。

    “海里的东西？”他在碎钉内海的航行经验不会比这些水手少，但他每次不是有葛西利亚的大型船队随行，就是在岛鲸的庇护之下行进，眼下这样简陋的环境里面对海怪，他的心还真有些没底。

    这要是在陆地上，有昆图斯这样的屠龙者在，就算碰到条龙他都不会害怕，可碎钉内海的情况再厉害的屠龙者过来也得多掂量掂量。

    “天太黑了看不清，但绝对不是恪达琉斯那样常见的海怪！”

    昆图斯没说话，沉默地往甲板上面走去，舒徽妜努力站起身子想要跟上，可风浪如此巨大的海上，她连站稳都很难。

    走出甲板的时候，天空忽现一道闪电，一闪而过的亮光中，不远处的海面上探出两条巨大的触手，上面密密麻麻的吸盘每一个都快要有西大洲标准制式的船舵那样大。

    世界重归黑暗，震耳欲聋的怒雷劈下，远方的黑影张牙舞爪地在海水中搅动着。

    船只那头的驾驶舱里，船长在舵手的搀扶下从门后露出半个头，他声音冷冷地说：“马克特莱德家的人说，你不会让我们死在海上。”

    他的眼底一片阴翳，却并没有其他人那般惊慌。

    昆图斯好整以暇地问他：“你知道些什么？”

    果然不出他所料，船长对海里的触手怪物有些了解：“如果你能像杀瑚虫一样杀掉它，以后你在碎钉内海找工作会比那些海怪猎人更抢手。”

    昆图斯对他这半调侃的话不置可否，瑚虫也被人叫做陆章鱼，看来海里那东西也就是只大章鱼而已。

    “岛上的人叫它内海古神，听说葛西利亚人称呼它为鲁维克。”身后的船舱里，跟出来的斐戴尔也看到了不远处海里的大章鱼，“十年前我第一次在内海出航的时候就见过它一次，那次出海我们船队九艘船只活下了六个人。”

    暴雨中他的话听起来并不真切，昆图斯的目光越过驾驶舱看向那只海中的巨大章鱼，斐戴尔说起往事的声音简直就像是某些歌剧的旁白。

    船长接话道：“它的触手有一根锚链那么长，表皮十分坚韧，我们船上的海怪猎人弄坏了五根索戈利制的巨型鱼叉都没能杀掉它。”

    在制作对付怪物的武器上，没有比索戈利的铁匠们更专业的人。

    “杜赫银对它有用吗？”昆图斯一边问着一边缓慢地朝船头走去。

    船长摇了摇头，说：“谁知道呢，我们船上没有屠龙者，没人能用杜赫银。”

    对付海里的巨型怪物，剑往往没那么好用，恪达琉斯弱点明显，岛鲸没有攻击性，昆图斯能轻易杀掉它们或许还有些运气成分在，但眼前这个东西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船上有鱼叉吗？”

    “不清楚，船是临时弄来的，马克特莱德家的人说安全问题由你全权负责。”

    眼下这个情况，之前的什么恩怨都得先放下，首要的考量必须是如何从这里活着离开。

    留给昆图斯思考的时间不多了，他盯着海里那只大怪物，快速制定出了行动方案：“你们想办法避开那片区域，我会拦住它的攻击，不管发生什么，你们只管先把船开到安全的地方。”

    眼下保证船只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那只怪物与其费时费力地想办法杀掉，不如防御它的进攻先离开这里。

    再往前就到了索戈利的海域，那里的海水没有这片区域那么深，这种大型怪物是不会去的，他们实在没必要为了这个东西而冒险。

    船长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才退回驾驶室船上了舱门。

    转身时船舱的方向站着紧贴着墙壁的斐戴尔，他倚墙而立看起来十分吃力，身形都不复以往的直挺，却依然执着地站在这里，似乎打算看看昆图斯如何应对海里的大怪物。

    他说他杀了岛鲸，但斐戴尔至今都无法想象一个不如它千分之一大的渺小人类要如何杀掉它。

    “把舱门关好回去等着。”昆图斯看着这个身手还没有科德林好的贵族探险家，脸上没什么表情。

    “或许我是想亲眼见到你杀掉那只怪物。”斐戴尔艰难地走出船舱，反手关好了舱门，“又或者，我想看你死在它手里。”

    他想要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可以是昆图斯真的有能力杀掉海里的巨型海怪，又或者是他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了代价，就像他杀了恩特伯格那样。

    “然后你跟我们一起沉到海底去吗？”昆图斯反唇相讥，却也没见有多恼怒，“收起你那根绣花针乖乖回去等着，你现在掉进海里我是不会下去捞你的。”

    斐戴尔的佩剑是葛西利亚贵族制式的宝剑，只不过装饰作用远大于实际，或许真比绣花针强不了多少。

    但斐戴尔没听昆图斯的话，他坚持要留在甲板上，他搞不懂昆图斯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如当年初见恩特伯格时一样，或许只有在这样的情景之下，他才能窥得那些神秘屠龙者的真实面目。

    昆图斯没再管他，大不了拿不到斐戴尔承诺的那笔钱，他本人的死活他并不关心。

    昆图斯伸手拔出背后那把龙鳞剑，不带丝毫犹豫地用它划开了自己的手掌，炙热的龙之血并没有被雨水稀释，反而如有生命一般流遍剑身。

    恰在此时，舱门再一次被人打开，是为了强撑不倒以至于走路看起来有些像是醉了酒一般的科德林，他倒是没有斐戴尔那样的紧张感，还吊儿郎当地对昆图斯行了个礼：“您好阁下，在下受我家主人的托付，前来助你——哕……”

    他还是没忍住，在甲板上吐了出来。

    昆图斯随手砍断一根袭来的触手，颇有些无语地看向正拿衣袖擦嘴的科德林，说：“把舱门关好，注意点里面的动静。既然你们都出来了就在甲板上别让那个东西碰到船，不用让船等我，你们直接去珍珠码头。”

    珍珠码头是整个碎钉内海中最大的码头，毕竟只有索戈利这样民风彪悍的地方才敢才内海中修建和维护这样规模的大码头，也是昆图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既然现在船上的人手足够用了，他干脆就打算把事情做得更绝一点。

    说完他反手一剑深深插入了一根肥硕的触手之上，另一只手拿着匕首反方向刺入的另一边，在大章鱼收回触手的时候，昆图斯整个人腾空而起跟着这根触手一起进入了海里。

    斐戴尔错愕地看着消失在海面上的昆图斯，他想起了自己出了船舱后看到的第一个画面，漫天风雨中沉默的少年孑然而立，许久没有修剪过的头发被风扬起遮住了他的眼睛，但那金色的瞳孔依然在吞人的夜色里闪出了光亮。

    他是屠龙者，以对抗这片土地上最为邪恶凶狠的怪物为生，斩下巨龙时他尚且不惊不惧，一只大章鱼而已，他还不需要为此提心吊胆束手束脚。

    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实力与傲气，他才能年少成名难逢敌手。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在葛西利亚西部大片荒漠中找到自己的恩特伯格，他也是以这样遗世独立的身姿如英雄一般于漫天黄沙中出现在自己面前，替他抗下一切风沙与危险，将他带回格瑞坎。

    在那之前他从来不用英雄这个词来形容屠龙者……昆图斯和恩特伯格，在某些方面真的很像。

    他想起过去恩特伯格与自己说起昆图斯时的表情，粗鲁好战的屠龙者总能在提起自己青眼有加的同行时与表露出普通人一样的热情。

    “那小子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这是他提起昆图斯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在暴风雨中船只很难控制方向，一旦转向太急，很有可能整艘船都被风雨掀翻，好在船上的三位水手经验丰富，还真一点一点绕到了大章鱼的另一侧。

    这只大章鱼显然把这艘船上的人当做了猎物，一直在朝着他们这边进攻，它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人正顺着它的触手悄悄接近它水下的身体，但某只触手上传来的灼热痛感仍是有些无法忽视。

    斐戴尔在这样混乱的场面中用处不大，它甚至无法像龙鳞剑与塞勒涅之剑那样一剑斩下触手，不过有科德林在一旁相助，大章鱼的攻击又在昆图斯的破坏之下渐渐乏力，他们应付起来还是起到了作用。

    确定好航行路线后，副手也从驾驶室里出来，拿了一根从垃圾堆里找出来的早已生锈的鱼叉。

    三人在这个甲板上守护着船只，所有人都狼狈不堪，身上沾满了大章鱼那散发着蓝色微光的透明血液。

    不知这样负隅顽抗了多久，大章鱼的触手终于不再来袭，巨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漆黑的大海之中。

    一夜狼藉过后，他们的小船终于迎着晨光见到了远方海岸处隐现轮廓的珍珠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