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珩每天下午都到那个行政楼的小角落等张萱琳，大概是从三点半开始，一直等到张萱琳来为止。
如果张萱琳上夜班或是休假，下午不在医院，她会提前跟向珩说。张萱琳原意是让向珩也休息，不用来了，但向珩没听，改为一大早在公交站后方的老地方等张萱琳。
张萱琳不可能拗得过向珩，就随他折腾。
天气越来越热了，向珩舍弃一贯的纸袋子，改为用保温袋给张萱琳带甜品，能带的品种多一些，用雪糕做成的甜品也没问题。
他们见面的小角落在下午是晒不到太阳的，但依旧很热，张萱琳不好意思让向珩等太久，怕向珩中暑，总是三点半就准时过去，如果科里没有事的话。
张萱琳如果有事要处理，会给向珩发微信，让他先离开，别站在那么热的地方傻等。但之后再匆匆过去时，张萱琳都会发现向珩的确在傻等。
热得脸颊微红的、一脑门汗的向珩像乡下朴实又热情的少年，咧嘴笑着欢迎她：“张医生！你终于忙完了！”
张萱琳：“……”
在上班的时间里，在上班的地点中，在上班的氛围内，吃甜品是一件很刺激又很惬意的事。
张萱琳逐渐能享受这件事带来的轻松感受，不由甜品的好滋味带来，只由这件事本身带来。
这个背书死角不是什么风水宝地，是一处被遗弃的角落，热得不得了，风吹不到这里来，但夏天的热量似乎全聚集在这里。何况张萱琳在日常穿的衣服上面还有一件白大褂，没有空调，没有风扇，待一小会儿就汗流浃背，闷得脸蛋上浮出红扑扑的两坨，鬓角碎发被汗黏在脸颊旁，要多丑有多丑，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但这样也比在办公室里待着舒服得多。
出来喘口气，才能知道自己有多讨厌天天窝在电脑前写病历。
每天都是那点事，浪费了她大量生命。她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对工作的烦闷，团毛线团似的，每天卷一点进去，逐渐将它卷成一个巨大的线球。
升到副主任医师，去坐门诊，去搞项目研究，就不用整天干这种琐碎事了。可那又是一个折磨人的难关，还很有可能一折磨就是一辈子。并非每个医生都能升到主任医生。
何况她现在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住院医师，还得主治、副主任、主任这么一路升级上去。
要度过大量被琐事缠身的时日，要应付无数人和事，要过五关斩六将日日夜夜不放松地前进，一个没有背景的医生才有可能在工作中步步高升。
如果她年纪大了之后比现在更加不思进取，那她就不要妄想升级的事了，她大概要一辈子当主治医师。她也见过这样的医生，快退休了都还是主治，不过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是自己的意愿还是运气不好。
她一想象自己的未来就头晕目眩，她像一只蚂蚁，要去搬运一座高山。
如果她再也搬不动了，是因为她不够勇敢不够坚韧，也是因为此山实在太高了。
她在学校念书时，虽然不太喜欢自己的专业，但对自己以后的工作多少还有一定的憧憬，还误以为在医院干活会是很有意思的事。
进了医院工作之后，她才真正体会到：普天之下的工作都没有资格被憧憬。
无论被冠以多么光辉名号的工作都是繁琐乏味的。
如果不是心情特别糟糕，张萱琳都会和向珩聊几句，内容一般是今天在科室里遇到或听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医院里人多，人多的地方总是会有无数可以成为谈资的事。向珩也会根据张萱琳的话选择相应的事情说一下，他如今是开店不久，但之前已经在其他咖啡馆打工了好几年，见识过无数的客人，和无数人交流过，同样是一肚子趣事可以分享。
吃完甜品，嘴里凉飕飕，全身热乎乎，张萱琳将垃圾顺手塞进保温袋里，又怕向珩误会，每次都要说：“你把里头的垃圾扔掉就是了，这个保温袋还可以用的。”
仿佛向珩是个不懂得扔垃圾的小屁孩。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交代这一句废话，但就是每次都这么说了。
向珩每次都笑道：“我知道的，放心吧。”
“嗯，那……”张萱琳很不想回去上班，她甚至想让自己像雪糕一样热化在这个角落里，可是不回去不行，离开超过十五分钟就会被注意到。
向珩用鼓励她的语气说：“请回去好好工作吧，张医生辛苦了。”
张萱琳脸上是不太高兴的神情，低声说：“嗯，再见。”
“再见。”
向珩注视着张萱琳的背影，等她消失在拐角处，他才会离开。
然而谨慎地掐着时间来回也还是不能完全避开被发现的危险。
科室里有观察能力很强又很八卦的师姐方媛媛在，也有观察能力很强但不怎么爱八卦的师姐林蓉在，她们早就察觉张萱琳每天下午都在某一个时间外出，方媛媛和林蓉一说，一交换信息，方媛媛当即决定要问一下。
张萱琳回到办公室，洗了手也洗了把脸，回到她占好的电脑前，刚坐下，方媛媛走过来问：“萱琳，你为什么每天下午都会无声无息地出去一趟？”
张萱琳早料到会被问，淡定地说：“培养按时排便的习惯，本来我是习惯上午去蹲厕所的，但上午太忙，每天都没有时间去，把我的规律都弄乱了，所以我特意选在下午空闲一些的时间培养。”
“哦，原来如此……”没想到是这么私人的问题，方媛媛有点尴尬，但也有点好奇，问，“你是怎么培养的？”
“就是上午憋着，到下午合适时候再去挤出来。”
方媛媛很怀疑地问：“这有用吗？”
张萱琳继续淡定地跟着方媛媛的话题走：“有，我和咱们科里的老病患不同，我的肠道是年轻的肠道，还每天走来走去起码步数八千以上的运动量，排便没什么困难，不过养成某种时间习惯需要挺长时间，我到现在也不能说是十分规律。师姐，你有这种需要吗？我们一起培养？”
方媛媛皱着脸拒绝道：“……倒也不用。”
向珩这么送了一个月的小蛋糕，和从前送咖啡一样，风雨无阻，每天准时出现，笑容满面，不叫苦不叫累，还陪着张萱琳解决掉小蛋糕，陪着张萱琳闲聊十来分钟。
张萱琳在被向珩纠缠之前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有这种需求，但这么被向珩一训练之后，被这么每天塞一个甜品之后，被这么每天凑过来一只耳朵听她啰嗦之后，她似乎建立了某些习惯。
例如要吃点甜的东西，例如有事要对谁说一下，例如和谁见见面。
张萱琳愤愤地想，训狗大概也是这么训的。
然而她并没有吃亏。
不仅没有吃亏，张萱琳反而自觉占了便宜，心里有愧。她不仅不花钱就凭空多了一块甜品，有时候吃得迟了，或是蛋糕太大块，她可以连晚饭都能省掉，她觉得这样等于赚到一顿饭。
虽然向珩隔三差五就强调一下小蛋糕不值钱，是要扔掉的东西，但张萱琳心里还是过意不去，那些小蛋糕这么好吃！要扔掉是因为它们不符合向珩店里的销售标准，又不是意味着它们没有价值。
它们是真的很好吃！
张萱琳想着给向珩一点钱，却左右为难，又怕向珩收到钱后发疯，真的跑到公交车站去丢人现眼，又不晓得该给多少钱，是按原料钱给还是按售价的百分之几十给。
犹犹豫豫也拖拖拉拉，张萱琳一直没想好怎么报答向珩送的小蛋糕。
这天是周日，张萱琳早上如常起床并到科室去看看情况。
下公交车时抬眼就看见在斜后方的拐角等她的向珩，张萱琳慢腾腾地走过去，接过一杯最简单的冰美式，直接打开杯盖，一口气喝掉半杯，这才彻底清醒了。
向珩本想在休息日给张萱琳送点费心思的咖啡，以示他对这种日子的见面的重视。
但被张萱琳狠狠地拒绝了：“我只能接受街边卖九块九的冰美式，别的我都不喝，你躺地上哭着打滚我也不喝。”
向珩无法，只能照着张萱琳的意思行事，给她准备最简单的冰美式。
张萱琳简单地和向珩聊两句，主要是说说彼此早上吃了什么早餐，紧着几口将剩下的咖啡喝完，张萱琳同向珩说再见，自己提着垃圾去扔掉，并一路走进了医院，进了住院部，进了科室。
科室里风平浪静，有好几个她的老病号都坐在轮椅上，被陪护人员推到走廊里排着队晒太阳，张萱琳过去看看他们的情况，又去看了病情有起伏的几位病人，最后回办公室里和周末值班的师姐聊几句。
张萱琳在十点多走出医院大门，一下子就瞥见了边上等着的向珩。
张萱琳愣了两秒，问：“你怎么没回去？”
向珩一般是早上送完咖啡就回他的店里忙去了，没有试过这么等着要和张萱琳见第二面。
“突然不想回去。”向珩说。
“啊？”
向珩微笑着说：“想在这里等你。”
张萱琳怪道：“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科室里没什么事，你要是说你在等我，我就不待到现在这个点了。”
向珩十分懂事：“没关系，你忙你的就行，不能因为我突发奇想要等你，就耽误你工作。”
张萱琳一挑眉，察觉到向珩有话想说。
他平时也一副乖巧温顺模样，但没有今天这么特意地想要表现出来。
张萱琳用早已洞察了他的所思所想的目光瞅着向珩，问：“你想干嘛？”
向珩丝毫没有被拆穿的窘迫，反而笑得很开心，“张医生真聪明，一下子就洞察了我的想法。我觉得难得今天是周日，难得我又不想这么快回去，难得张医生又不忙，那么我们出去逛逛好不好？”
张萱琳：“……”
原来是想着这个。
见张萱琳不表态，向珩连忙补充道：“就是普通朋友换个地方聊天，和平时在医院的小角落里聊天是一样的，不是约会，张医生千万别想得太正式。”
按理说他们认识了有两个来月，如果真的只是普通朋友，一起出去逛逛也没关系，但问题是他们都心知肚明，其中一方根本没打算一直让他们的关系停留在普通朋友的层面上。
张萱琳不想给向珩开这道口子，不想向珩步步逼近。
向珩继续提议道：“去S区新建的绿化公园散散步好不好？边上有一家意大利餐厅，听说非常地道，我们去尝尝好不好？”
张萱琳一听，忽地有了兴致——她好像找到了回报向珩送的小蛋糕的方式。
隔夜小蛋糕的价格她不好判断，又不想按照正常价格付钱，她没那么多钱。而请向珩吃一顿饭似乎是正合适的，既还了人情，也不至于花费太多。
张萱琳不知第几次在向珩面前妥协了，她甚至已经习惯了这种屈辱，面无表情地说：“去吃饭可以，但是我请你吃。”
向珩毫不犹豫，立刻笑着答应：“好呀，张医生真是太客气了，谢谢张医生请我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