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圆佑病休这段时间，尹憬原会在放学后过来陪他一起吃午饭，夜晚结束练习后再一起出门走走。

    今天是全圆佑的生日，中午成员们在一起为他庆祝了二十一岁，尹憬原就没出现，两个人约好晚上一起去登山。

    他们像是昼伏夜出的小动物，只有气温凉下来的无人傍晚才会外出行动。

    石砌的台阶并不平坦，有的地方还隐隐有些松动，两侧生锈的扶手蜿蜒上山愈盘愈高。

    大概是因为这条登山路修筑保养的并不好，来往上下的人只零星几个，和层层叠叠的山影一起融进了夜色，显得有些荒凉。

    尹憬原踩上石阶那一瞬间，仿佛还没从白天高强度的训练走出来中，感觉到脚软，连着酸痛的小腿，一步一步像小美人鱼走在刀尖，慢吞吞的。

    她低着头往前走，登山路窄，两个人胳膊挨着胳膊，尹憬原去寻他的手指捏了捏，全圆佑犹豫了片刻，也回握住了她柔软的手，带着她一起往上。

    突然间的，她就想叫叫他，“圆佑哥。”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以为她有事儿要说。

    等了会儿，没有下文，全圆佑感觉有些奇怪的看向她。

    她眨了眨眼睛，问他，“你信宗教吗？”

    “不信。”

    他从来不觉得求神拜佛能解决什么问题，茹素诵经能有什么体悟，人走到最绝望的时候，自然就参透人生了。

    韩国人大多都有信仰，似乎在人生中都要找些精神寄托，像他俩这种了无一身轻的反而很少。尹憬原轻笑，但她今天来是为了求个心安的。

    四下寂静，正好方便了全圆佑和尹憬原说话。既然开了头，全圆佑就继续说。

    “你送来的牛肉萝卜汤很好喝，中午大家很快就分完了，一滴都没剩下，顺荣还问是哪家的外卖。”

    尹憬原喜欢美食，对寻找美食店也很有心得，这道牛肉萝卜汤是她和姜惠元探店好些家深巷小店才最终评选出来最好喝的。炎热的夏天喝了十几天热汤，导致姜惠元还以为她是牛肉萝卜汤的狂热爱好者。

    韩国过生日要喝海带汤，但是全圆佑不喜欢海味，尹憬原就外卖送去了牛肉萝卜汤充当。

    “是我自己亲手做的，外面可买不到。”尹憬原逗他。

    全圆佑比尹憬原想象中更了解她，没接招，“净汉哥说过，你在家连开火都不会。”

    这次尹憬原不乐意了，“欸，我也不是那种程度吧……”

    全圆佑虽然病休不怎么上网，但看尹憬原近日总是闷闷的，也没提起过有行程，已经猜测到她们团最近不顺，想让她发泄情绪于是主动提起来，“你们最近怎么样？”

    尹憬原低头，“不太好。”

    即便公司对她们采取散养政策，韩宇贤主动去争取，原来半个月还能有个三四场小演出。进入七月，火热的夏天正是女团轮番回归的旺季，她们一场商演费都赶不上保姆车油费高，就彻底没了行程。

    “回归计划一点信儿都没有，商演也没人请我们，公司索性给我们批了一个月的假，这最后一点牵挂也没了。”

    她们六个家都不在首尔，全都是地方人，虽说是放假，但她们六个人没有一个回家的，都住在宿舍里做自己的事。才刚刚出道几个月呢，就这么灰溜溜地卷铺盖回家，大家心里都觉得不好意思。

    “我倒是没关系，几个月不活动我多练习补充实力也挺好，只是姐姐们看起来太忧郁了，平时还假装着没什么事的样子，看了觉得心里酸酸的。”

    宿舍的氛围很差，不至于长吁短叹怨声载道，但平时都保持着沉默，偶尔聊天时都很小心不把坏情绪带给对方，有种粉饰太平的虚无感。

    大家连练习室都不去了，出现在公司偶尔碰见后辈练习生都会觉得不自在，只剩下尹憬原会每天按时去练习室打卡。

    禹书渊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打游戏了乖乖去上学，南依罗还是照常去工作室专心写歌，金志煊和崔智美每天早出晚归的不知道在干嘛，而吴雪凛重操旧业，自己偷偷去各大剧组面试电视剧的配角。

    但在尹憬原看来，这个“配角”的水分很大，只能算是连演员表上第一页都不会标出的客串人物，有的连台词都没有，跟龙套待遇差不多。吴雪凛不自矜于自己之前已经拍摄过电视剧，只要有合适的角色都会接。

    尹憬原为了捧场常常戴着近视镜和成员们坐在电视剧前守着她的剧播出，但大多时刻吴雪凛都充当着背景板的角色，要不是有她在旁讲解，说不定唯三的镜头里要错过两个。

    迄今为止，番位最靠前的是在《嫉妒的化身》中担任的女五李小红，饰演男主曹政奭的侄女，拿到这个角色的时候宿舍罕见热闹了半天，吴雪凛做东请吃了顿烤五花。

    不过无论戏份多少，网络剧、有线台还是三大台的电视剧吴雪凛都有所涉猎，排戏场次集中大多数两三天就能结束所有，赚的都是快钱，资金周转的很迅速。

    晚上大家回到宿舍，吴雪凛如果当天开工了的话会给她们带一些炒年糕鲫鱼饼之类的街边小吃，金志煊偶尔会带回来香甜的面包，像上班一天回来辛苦又疲惫还要照顾孩子的爸爸妈妈。

    “志煊姐都练习六年了……雪凛偷偷跟我说，上次路过一家离宿舍很远的面包店看见她在里面打工，吓得连忙退出来了，怕志煊姐觉得尴尬。”

    金志煊特意找离宿舍距离很远的打工地点，想必也是不想碰上她们，让她们挂心。

    “FIESTAR前辈出道到现在四年了还没结算，我们每个月就靠着公司发的那点工资，每天餐费固定只有七千块，志煊姐还花自己的钱给我们买好吃的。”

    七千块韩币，也就是每餐只能吃饭团或者拉面的水平。她们团没有金汤匙出身，金志煊的家庭条件更只是一般水平，但一直主动挑起担子照顾团里的几个妹妹，去打工也会费心思带回打烊后未卖出的折价面包。

    尹憬原觉着酸楚，金志煊在她心里是神一样的姐姐，唱歌跳舞无所不能，现在却沦落到去面包店打工。

    “姐姐们都没抱怨，但是气氛让人很不安。”

    “圆佑哥，你说我们会解散吗？”

    全圆佑一路上沉默地听着她念叨，这时候才缓缓开口。

    “我们当初出道计划也一直在推迟，公司没资金推新团，那几年不断有练习生离开，我从12年等到15年，每一天都抱着明天就能出道的期盼。”

    “——只要等待就会有好结果的。”

    有一种说法是，安慰人的方式就是把自己更惨的故事讲给对方听。但全圆佑他们起码还有对一个固定目标的期盼，就算公司黄了，凭他的资质也不会找不到好的下家公司。她们团目前的状况却无解，合约系在身上，自己再努力也是徒劳，只能寄期待于社长别把她们忘了。

    从前她只要用功读书，就会解出正确的答案，就能得到想要的成绩，但偶像事业不一样，偶像的成功并不只靠成员本身，更重要的是优秀的运营，精妙的策划，甚至是铺天盖地的营销。

    这种把自己的命运沉浮全系在别人身上的感受让她极其恐慌，也厌憎。

    但尹憬原好像已经理解了一点这个圈子运行的法则，于是没有反驳，只是重复喃喃了一遍全圆佑的话。

    “是吗？只要等待，就会有好结果……”

    两人边说话，边一点一点行至近山顶的高阁，这里有一座寺庙。

    这条登山道破败颓朽无人打理，还能有人流上下的缘由就是因为这座古寺，尹憬原听吴雪凛说这里虽然难寻但却很灵，就想着来拜一拜。

    他俩还没进庙就闻见了浓浓的香火味，这里人显而易见地多了些，烟雾缭绕的，有些呛鼻。

    尹憬原先松开了他的手，“你就在这里等我吧”，就在僧人处买了香，先去了香坛前。

    全圆佑想了想，摸出钱包也买了把香。

    尹憬原正要借着烛火点香，发现他来到自己身边。

    “你不是说不信吗？”

    全圆佑说，“凑个热闹。”

    他点上了香，眼前袅袅升起的，只是简单、或者沉重的祈愿。世事万变，多的是自己抓不住的东西，也难怪许多人会将自己的前途命运寄托给这甚至高不过断线风筝的一缕灰烟。

    全圆佑转过头，看见她双手合十，闭着眼睛的样子。

    若是真有神明，那就祝他身边的人心想事成吧。

    从寺庙出来，他们凭栏望去。正是夏日，四处尽是盎然的绿意，眼前是长长蜿蜒到远方的汉江。

    夜晚的空气里，这儿像是冷漠都市里唯一的歇息处，清凉夜晚，习习夜风，月光无声无息侵染在他们两个身上。

    “走吧。”

    下山路他们依旧牵着手漫步，两人刚话说多了，此时就无话的步调一致地走。

    尹憬原偷偷地满足。这条路这么长，这么陡，她却不想走完。

    行至山脚下，这里着实偏僻了些不好打车，她们两个就又沿着马路往前走了一段，正是红灯，两个人在斑马线前站定，四周没有行人，偶尔有几辆车飞速经过。

    尹憬原盯着闪烁着的红色小人，突然想笑。全圆佑侧脸看她，她没头没脑地说。

    “就在对面的红绿灯下我们接吻吧，你觉得怎样。”

    尹憬原念的是全圆佑在收录曲《表情管理》里的RAP词，这几句歌词都是他自己写的，不知道招致了多少粉丝尖叫。

    尹憬原仰起脸对上他的视线，她瞧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这个造成红绿灯下人潮拥挤的男人。

    气氛很好，很合适，两个人的距离很危险。接下来，bobo？kiss？

    此时全圆佑先一步败下阵来，他从尹憬原澄澈清湛的瞳孔中看到了游疑摇摆的自己，他转开脸，拉着她向前走，“绿灯了。”

    尹憬原不服气，甩开了他的手自己先一步过马路，有点气冲冲地，但背影却瘦弱又灰心。

    马路上不好拉拉扯扯，全圆佑只是离她半步不差地跟着。等到走到对面上了人行道，全圆佑才服软似地拉上她的手。

    “憬原啊……”

    尹憬原被他捉住手，也不自己生闷气了，她转过身对着他，直截了当地问。

    “圆佑哥，我能感受到你并不是不喜欢我，但为什么总是这副有顾虑的样子呢？我觉得很难过，这一点都不像你。”

    其实尹憬原也并没有多了解全圆佑，但在她认知中全圆佑一直是笃定的、有成算的、洒脱的，而不是像这段时间一样瞻前顾后的。她们两个每天呆在一起，但尹憬原却觉得离他越来越远。

    全圆佑低着头，“对不起。”

    其实全圆佑第一次见面他就很喜欢这个小妹妹，但她是要认真读书未来考好大学的优等生，而他是公司即将破产前途未卜的练习生，之间隔着一道天堑，他把这份好感藏在心底。等到他出道成为上升期男团，她也进入娱乐圈，两个人进一步发展了，但全圆佑又因这份浓烈的爱恋裹足不前起来。

    尹憬原传递给他不掺杂质的爱、全然可见的滚烫真心，没有底线没有防备没有你来我往的试探，迫不及待地把最好的自己包成礼物交给对方。

    这都是因漫长练习生生涯而封闭内心的全圆佑不曾有的奢侈，他心慌了。

    他尝试冷静地评判自己，他的情感也是内敛的，小心慎重的，润物无声的，他没办法吐露出和尹憬原所付出的同等的爱。等他病休这段时间过去，他又会变成那个忙着脚不沾地的大势男团成员，就连时间上的陪伴也无法给予。

    这是一种自私，一种年上对年下的不公平。

    所以全圆佑犹疑了，他想摊牌，但自己也陷入了漩涡愈陷愈深，难以挣扎。

    尹憬原朝他走近一步，捧起他的脸让他抬起头，两只眼睛不错视线地看着他，目光对视。

    “我不想听什么对不起，感情的事，没有谁对不起谁。”

    “我也想变回那个对恋爱一窍不通的笨蛋，但是我好聪明，无师自通地学会怎样爱一个人。一旦交出真心我就毫无保留，所图的无非也是你的真心。”

    “所以圆佑哥，不要再搪塞我了，我想听你的真心话，我是哪里做得不足够吗？是不是让你感觉……对我的感情也不过如此，所以你虽然处处迁就我纵容我，但每当这种情况都在拒绝、总是拒绝、无时无刻不在拒绝。”

    全圆佑心头一凛，微愣住了。

    尹憬原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有多可爱，多诱人，全圆佑直视着她泛着水光的瞳孔，那里面装着满到要溢出来的真心。

    能够全身心爱一个人的纯情又勇敢的小孩，干净无瑕，真心地为他好，和他同喜同悲。这个人梦想着他的梦想，向往着他的向往。他们有着一样的目标，一样的追求，他们一样地努力。

    要怎么向这样一个人，这样一段感情说再见？

    红绿灯绿了又红，红了又绿，凌晨无人的街道只有他们两个人。

    全圆佑朝她接近一步，两个人的身体即将紧贴在一起，全圆佑抬起胳膊拢住了她的肩膀，落下一个很轻的拥抱。

    宽厚的掌心揽过她的脑袋，在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嘴唇冰凉，尹憬原觉得自己的肌肤都被寒意惹得麻酥酥的。

    蜻蜓点水般地一小下，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这么长。

    这一切就像是一团乱线，越想解开，缠得越紧，全圆佑无计可施，但又沉溺其中。

    尹憬原把脸埋在他的肩上，闭上眼睛，但心里却叹了一口气。

    全圆佑还是没能割舍下。他像流沙一样不受控地陷进去，还自以为很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