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顺安王府,打了一场仗。
果然,先动情的人,输了。
景南浔晚上一直未回卧房就寝,他喝了四五坛子酒,直到半夜,喝的酩酊大醉了,酒酲失手将酒坛子从树上掉了下来,碎了一地,发出一声碎物的巨响。
守夜的两位家仆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贼或者刺客,赶紧叫人打了灯笼来看,却看见树上一个模糊的人影,翻墙逃走了。
“快,快追!别让他跑了!敢到顺安王府偷东西,胆大包天啊!”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啊,你们追的……是你们的主子。)
一群下人就这么追了过去,尤其是蒙笛,他此刻将好不曾回房,冲在最前,直接跟着翻了墙,不见了踪影。
景南浔翻过墙,就着醉意穿到小道,没有出府,而是进入内院,轻轻敲响了卧房的窗子。
兰萝本坐在外房等着给景南浔开门,到了半夜打起了瞌睡,此刻元魂三飞,什么都没听到。
(你想做什么啊,直接进去啊?)
林幺初彼时也在床上辗转难眠,树上的少年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烙了印子。
她觉得自己未酒先醉,甚至堪比酒后燥热,难以心静。从小到大,这种抓心挠肝的感觉,大概可以算作是第一次罢。
只听得轩窗外好像有人敲窗,她借着透进来的月光下床,摸到窗边,果然窗外有个朦胧的黑影,修挺颀长。
“是谁?”
她不敢擅自开窗,但窗外那人的轮廓让人熟悉。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问了句:“你跟不跟我走?”
景南浔到底喝醉了,说话有些含糊,声音不大像他平常的那般。
但林幺初有股预感,窗外人就是景南浔。
“你做什、”
“别出声。”
(不出声怎么回答你的问题啊?)
窗外的人很快地说出三个字,然后伸出一只手自己打开了窗子,再一使力,竟然将林幺初整个人拉出了窗子,顺势抱在了怀里,匆忙离开了这里。
林幺初那一声“啊”还没出口,硬生生憋了回去。
月光下,她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清晰分明的下颌,微微泛红的脸颊,还有修长的脖颈,还有……
因为热而解开的领口处半露出的伤疤。
林幺初悬着的心沉了下来。
“你做什么?”她将方才没问完的话终于说出口。
景南浔只是看着前面,不停地赶路,手上却很稳当,林幺初竟然感觉不到颠簸。
“带你去个地方。”
他又道:“想让你知道件事。”
什么地方?不清楚。
知道什么?林幺初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她等这一刻,不过才几天。这件事藏在景南浔心里,已经十三年了。
除了蒙笛,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父亲,或者是邓春芸。
景南浔一路带着林幺初来到了府外的祠堂。祠堂大门是锁着的,景南浔轻轻放下林幺初,右手从脖子上撩出一条项链。
项链挂着的不是别的,正是祠堂大门的钥匙。
这条项链之前林幺初没见他带过,看来带自己来祠堂,是他临时做的决定了。
景南浔用钥匙打开铜门,从门口的黑台子上拿了根蜡烛点着,借着光点亮了祠堂里所有的白烛。
灯火缓缓蔓延,照亮了整个屋子。
林幺初看清楚了这间祠堂。
中间供奉着的,只有一个牌位,上面写着:先妣徐氏灵位。
先妣徐氏?
(这是? !)
林幺初瞪大了双眼,火光倒映在黑色的瞳孔中不停闪烁,似要将她吞噬下去,她浑身被火光包围着,白色的襦裙也泛着黄光。
林幺初此刻唯余惊诧。
先妣徐氏是谁,景南浔的生母不是邓春芸吗?
景南浔缓缓张口,不带任何色彩。
“这是我阿娘的牌位。”
他说的是“阿娘”,不是“母亲”。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相貌,我只知道,她姓徐,只知她是青楼女子。”
他又冷笑一声:“呵,其实我也不确定我是不是青楼女子所生。我,只能去蓬莱楼找,可我,也不知道怎么找……”
(你是说,你不是真的景泆?!)
林幺初现在,知道了大半。
她原来猜到了景南浔去青楼,是去找什么人,所以也略施计谋,暗中调查了一番。
但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找的是自己的生母。
“我小时候,有个乳娘,杨妈。她在我十岁的时候,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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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宏德并非二十九岁了才娶妻生子。
在他二十四岁的时候,偷娶过一妻,养在了外面,还生下一个长子,取名景文玄。
可惜,才半岁便早夭。
景夫人受不住失了孩子的痛,整日以泪洗面,身体一天天垮下去,终于一年后,也跟着孩子去了。
过了几年,这件事阴差阳错还是被景宏德父亲所知,他父亲当然知道这很不光彩,传出去绝对会给景家招来没必要的纠纷,扣上个“家风不正”的帽子,极辱门楣,所以花了很大的力气瞒了过去。
景宏德父亲虽然没有计较什么,但是逼迫景宏德娶邓氏的长女邓华芸为妻。
景家不能无后。
景宏德深爱偷娶的那位女子,无心再娶,再三与他父亲作对。
在景宏德二十九岁的时候,他父亲病重,这才说服了景宏德,给邓氏递了婚书,求娶嫡女邓华芸。
后来,邓华芸死了,才换成邓春芸。
---[景府]---
二十三年前。
这个时候,景宏德还不是章城王,更不是大将军,他只是大堼现役军卒的一员,经沈不落改革,恩荫被撤除,他父亲的贵族身份对他入军营起不到任何帮助,一切升迁都只能靠军功来换。
邓春芸刚嫁进景府不到三个月,就查出来已有两个月身孕。
四个月的时候,找了大夫来看,说是个男胎,夫妇二人高兴坏了,把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了这一胎身上。
八个月的时候,又找了大夫,不过这次是邓春芸自己找的。
因为她见红了。
那位大夫把了脉,又详细问了邓春芸这几日有没有什么不适,邓春芸如实说了:“我这半个月总是吃不下饭,吃完就吐。孩子在肚子里也没动静,八个月了也不见得怎么活动。昨日我坐在那好好的,竟然见红了,所以我就赶紧找您来看了。”
大夫听完,眉头皱的更紧了,叹了口气。
“夫人,我说了实话,您要撑住。”
邓春芸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
“这一胎,怕是难保了。夫人脉象虚浮,软弱无力,别说是男胎了,就是七个月的女胎,也不至于此啊。”
邓春芸一下子就瘫在那了,一旁的珠翠赶紧扶住。
她生这孩子,就是为了保住自己当家主母的位置。
她的上位,上的不明不白,落人诟病,她以为,若不生下景宏德的次子,指不定哪一天就被休了。
她一个庶出的,好不容易爬上高枝,山鸡变凤凰,不用点手段,是坐不稳的。
这一胎,是她的救命稻草,若是没了,今后的路,可就难走了。
“大夫,你告诉我怎么才能保住这一胎,我一定要保住!”
她心急如焚,已经慌乱的不行了。
“夫人不要太过惊惧,现在胎儿已经八个月了,只要撑到九个月就能生出来,只要生出来了,一切都还有的说。”
“只不过......”
“什么?”
“如果这一胎不能安稳养到十岁,恐怕日后,也难是个福寿之人,只有个多灾多病的命了......”
邓春芸绝望了,生出来还不算,还要养到十岁。
“啊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的孩子,你要给娘争口气啊!”
邓春芸哀嚎着,一边摸着肚子一边锤桌子。
大夫连忙稳住邓春芸的情绪道:“夫人,您先莫要着急。养大的事是后面的,现在最要紧的是先生下来。您先就着我的方吃着,再加上熏艾保胎,应该没大问题。”
邓春芸也知道目前只有这样,别无他法,否则便是一条死路。
她每天逼着自己吃饭,补药从不敢断,隔三差五去庙里烧香祈福,天天嘴里念着“佛祖保佑”。
就这么熬了两个月,总算是到了生产的日子。
产房里邓春芸的惨叫响彻天际,喊的令人揪心。
产房外景宏德身穿盔甲,焦急万分。
那个时候,大堼的大将军沈不落身负重罪已被武显帝发配边疆,西北边陲蛮夷野心大涨,在巴啰图的率领下缕缕进犯大堼边境,边境民不聊生,武显帝遂派兵镇压。
当时的景宏德和林括在军队中地位不高,不过既然身在军营,自然要参战赴西北。
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可偏偏,邓春芸就是生不下来!
“啊啊啊!珠翠,我......他怎么就是不出来啊!”
邓春芸双手死死抓着产被,手上筋骨分明,额头上青筋暴起,汗珠似水一样顺着发丝滴下来,嘴唇也渐渐没了血色。
邓春芸在产房里生了三个时辰了,凭接生婆再怎么让“使劲”也发不上力了。
这会儿,邓春芸精力耗尽,精神恍惚。
接生婆让下人往邓春芸嘴里塞了块人参吊精神,然后按着肚子,想把胎位正过来。
邓春芸此时只想活命,不想要孩子了。
她生孩子本就是为了自己,要是把命丢了,才什么都没了。
但那肚子里的孩子突然踢了她一脚,她又改变了主意。
“不能放弃啊,这孩子就是你的命,你一定要把他生出来,想想日后的荣华富贵,都是这孩子带来的!”邓春芸脑子里不断重复着这些话,好似又有了动力。
她攒住力气一发狠,孩子的头出来了!
产房外,景宏德的一位同行战友道:“卯时三刻已到,我们该启程了。”
话音刚落,产房里传来一声孩子的啼哭。景宏德冲上前去,被人拦了下来。
接生婆很快抱着刚出生的襁褓婴儿出来,果真是个男胎。
接生婆激动的泪都挂下来了:“王爷,六斤六两,母子平安!”
景宏德仔细记住了孩子的眉眼,白白净净的,脸上连颗痣都没有。
他朝产房里喊:“春芸,我此去战场,凶多吉少。若是我回不来了,至少我们景家,有后了!”
说完,便启程了。
邓春芸生完孩子就累的昏了过去,到第二天晌午才醒过来。
她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珠翠,孩子呢?抱来我看看!”
她勉强坐了起来,看着襁褓里的孩子,正熟睡着,放心了许多。
至少,生下来这关,是过去了。
……
自从生完孩子,邓春芸开始变得疑神疑鬼,看谁都觉得不怀好意,会对自己和孩子下手。
所以,除了孩子的乳娘杨妈和自己的陪嫁丫鬟珠翠,她不允许其他任何人直接接触她们母子,连吃饭也要拿银针验毒。
……
孩子长到快一岁的时候,景宏德的仗还没打完。
虽然邓春芸无微不至地养着孩子,孩子还是染了风寒。
如果是其他婴儿,风寒也是无碍的,但这孩子体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治了两个多月,不见好,反而加重了。
来医治的还是那个大夫。
他这次没再说什么“养到十岁就好了”,来看过四五回之后,某一天,邓春芸再去请他,人不见了。
人卷铺盖跑路了。
邓春芸就这么整天守在孩子身边,谁也不见。
孩子一岁一个月的时候,是春分。那天早上,还下了霜,天气很冷,屋子里生着碳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