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幺初心道：“既然没有家人吗?”
她本想用手帕替小柳擦去脸上的灰尘，小柳却警敏地一躲，林幺初愣住，于是不再想去碰她。
“看来上一户主家不是个好伺候的。”心下可怜着小柳，林幺初带着些宽泛的语气对兰萝道：“兰萝，你先带小柳去沐浴，洗完了再拿身新衣服给她，就拿我上次新做的那件暮紫香云纱①吧。”
“好的王妃。水已经备好了，小柳姑娘可以进去了。”
“嗯。小柳，你先去洗个澡，等会儿我有话和你说，不用太拘谨，没关系的。”小柳还是蜷缩着身体，看来在外边受了不少苦。
“小柳姑娘，跟我来。”兰萝带着小柳去了浴房，大概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小柳换上了林幺初的衣服，从浴房走了出来。
这么一看，小柳不仅长得像安庆公主，个子、身材也差不多，只是比公主瘦弱好些。尤其是穿上这件暮紫的大袖，挽着一条黄色绣花披帛。
林幺初特地选了这一身，因为公主最喜穿紫色外搭一条披帛。
“夫君，你进来吧。”
景南浔本候在门外，这会从外头进来，只见背对着他的女子转过身一头跪了下来。
“奴婢多谢王爷今日救命之恩，若不是王爷买下奴婢，奴婢就要被卖去青楼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奴婢会尽心服侍王爷和王妃一辈子的！”
小柳只是低着头，还是不敢见人，但是从她的语气里，似乎能够听出来她的决心。
景南浔倒是没被这番话打动，他坐在小柳对面的椅子上，冷淡地道:“抬起头来我看看。”
对面的女娘子缓缓抬头，露出真容。
恍惚间，景南浔还以为对面跪着的是真公主，只不过公主心高气傲，除跪皇帝和张贵妃，从不跪任何人，连王皇后也不放在眼里。
椅子上的公子微微皱了皱眉，撑着下巴的左手移到大腿上，他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女子，好像看的只是公主的残影子，或者说只是公主的一个衍生，她自己，从来便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景南浔转向林幺初，与她对上视线，两个人竟然相视一笑，然后林幺初微微点了点头。
“小柳，你先起来吧。”林幺初起身扶起小柳，然后让兰萝带她下去休息。
景林二人用完膳，来到寥萧斋。
“夫人为何来这里?”
“我，有一个想法，你应该也猜到了吧？”
“你是说，公主和亲一事吗?”
“嗯。”
景南浔哈了一口气，转身从案上拿出砚台磨了起来。
“你磨墨作甚？”
“夫人不妨把想法写下来，我怕我猜的不对。”
林幺初拿起一支细杆狼毫，沾着墨只在纸上写下三个字:“调包计”。
“果然你要这么做。”
“公主虽然跋扈，但不该嫁去那蛮夷之地。”
难道仅仅是这样?
林幺初虽然不会害人，却也不至于怜悯至此。
万寿节那天，林括主动当了同意公主和亲的代表，得罪了丞相，处境并不好过。林幺初深知其中厉害，若这次能让小柳假冒公主和亲，或许可以将功补过，与丞相和解。
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结果，只不过不打算跟景南浔说罢了。
景南浔反问她：“那你随手买来的奴婢就该去了?”
林幺初被他问的有些心虚：“我不知道我这么做，是不是对的。目前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能否实践，还得'借东风’。”
“万事还不曾俱备，如何借东风?”
“那我说给你听，你......”林幺初停了下来，然后又继续道：
“说给陛下听。”她用极为坚定的眼神看着景南浔。
景南浔云淡风轻地抛出一个字:“好。”
“你这就答应了?”
“未尝不可。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你继续说说看。”
“调包计，最重要的是三个:天时、地利、人和。历代不是没有这个先例，汉元帝时的昭君出塞，即是宫女代替公主出嫁。当时这的确可行，匈奴的单于不曾见过明妃，即便找了个宫女代嫁，也没什么不妥，可现在，努尔哈要求一定要是公主嫁过去，为此甚至派来两位使者‘验人’，所以这难就难在使者见过公主真容，不可能随便找一个人代嫁。今日寻得小柳，便是'天时'。”
“方才我们两人都仔细检查过了，小柳与公主长相有八九分像，使者定看不出来。那么这'地利’，就是需要我们给她一个进宫的条件。光长相一样还不够，仪态、举止也要一样好，公主自小在宫里长大，礼仪规矩自然没的说，可你也看到了，小柳无依无靠，活命都难，哪里能够学这些东西。”
她叹了口气：“唉，可这最难的，就是'人和’了。其一，我绝不能强迫这姑娘嫁过去，她本不属于这里，是我硬生生将她卷了进来。如果她不愿意，那么接下来的一切免谈。”
“如果小柳愿意代替公主去和亲，自然是好的，接下来，就要带她进宫，用最后三个月时间，把她从内到外培养成一个真正的公主。这只是第一道槛。还有一个前提，就是要让陛下同意这件事。但陛下......”
林幺初没说下去，她当然知道，一旦假公主被发现，按照努尔哈的作风，绝对要起兵造反的。
皇帝自登基以来，遇事总保全大局，这是好的，至少没有那么多大的改动，也不会出现难以掌控的局面。但是这同时也助长了大堼因循保守的风气。
开国十六年，国内各方面的制度基本上没有过变动，有些贪官因此碌碌无为，安于现状，靠吃老本拿朝廷的死俸禄，甚至有些整日把自己供在高台上，与下面自己管着的百姓“老死不相往来”。
官不见民，谈何“民官”?
“陛下这边，我去试试。你说的'东风’，是什么?”
林幺初未免有些愣住。
这么冒险的计划，他只轻飘飘来了句“我去试试”。
“东风，是张丞相。如果有他的帮助，陛下那边会好说很多。”
“好，夫人很聪明，想的很周全。可你为何不亲自进宫一趟?”
“我，算了吧，还不是时候。在家当个'无事佛’也挺自在的，我很享受。”
可她又有些担心了。
“景南浔，这个计划，很冒险，要不算了，别试了。公主和亲不是你我能改变的了的，只不过听天由命。”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你想做的事，我会帮你。”
“只不过，公主那边，她会愿意吗。如果小柳代替她和亲，她势必会失去公主的位子，到时候，大堼的公主殿下与她就再也没有瓜葛。”
景南浔一想，的确是这样：“以她的性格，不见得会同意。她可能宁愿嫁到西域，也不容许别人顶替她安庆公主的身份吧。如果是这样，那我们才是真的没办法。”
“嗯。”
“哦对了，你知道颜玉馆的馆主是谁吗？”林幺初又问。
“我知道，秦冼嘛，秦苌和秦婳的爹。”
“是啊，巧了。”
景南浔：“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建颜玉馆的钱，有八成是朝廷出的。”
“嗯？为什么？”
林幺初问的为什么，是问为什么陛下一向以武治国，也会突然开始重视读书这方面了。
“呵，说来可笑。有一回陛下读古籍，遇着个不认识的字，问了好几位殿阁大学士，竟无一人知晓。你猜后来，是谁识出来这个字?”
“谁?”
“赵鸿影。”
“赵公子?”
“没错，他不仅认得这个字，还能说出出处，解释一通，陛下重赏了赵鸿影。后来，赵鸿影上奏，希望陛下重视科举，广纳人才，不该武重文轻，奏折上还说望陛下在京城新建一处书馆，可供各地学子和平民百姓同享读书之趣，广见博识，方可长久治国。陛下采纳了，朝廷出八成的钱，和秦冼一同经营这家书馆。”
林幺初听完颇有感触。
“其实我很佩服赵公子，握得住、放得下，直言不讳，忠心耿耿。阿姐曾和我说过，赵公子以范文正为鉴，立志做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突然，她想到景南浔，大堼的骠骑将军最崇拜的又是谁呢？
“景南浔，你心里，有哪位希望能够比肩的先贤吗？”
不假思索，景南浔脱口而出：“当然有。冠军侯霍去病，二十岁封狼居胥，试问天下哪位将军不以他为范?”
“霍将军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嗯，霍将军的确了不起。景南浔，你也不差啊，十七岁打赢幽坛之战，十八岁平定御春叛乱，参加大小战役数百次，你可是，不败将军。”
景南浔并没有因此高兴，而是举起右手，用眼睛木然盯着它。他的右手举至胸口的高度，似乎在微微颤抖。
“你可知，我这双手杀过多少人。”
（景泆……）
景南浔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句话?因为他觉得，他这么一个冷面无情，拭刀舔血的人，是配不上未染腥云的林幺初的。即便他是大堼的骠骑将军，也配不上她。
所以他不敢让她看到自己在军营里的那副面孔。这才是他的常态，他的宿命。
林幺初伸出自己的左手，牵住男子的右手，然后一步步向他逼近，直至两人贴在一起，一双手紧贴在两个人的胸口，景南浔感受到了林幺初心脏的勃勃跳动。
“感受到了吗？”
“嗯。”
“我的心跳并不快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害怕，一点都没有。我不管你杀过多少人，那是对的，不是滥杀无辜，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堼的百姓，你不需要有任何负担，我永远站在你这边。”林幺初说的很慢，像在哄小孩儿，让人觉得安心。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景南浔只说了这一句话，便紧紧抱住了林幺初，不再松手。
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