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竹

    揭锅!

    随着直径半丈有余的巨大锅盖被人挑开,白色的热气像个怪物一样腾起,咕噜咕噜一大锅慢煮了十几个时辰的、足够三四百人一起分食的羊肉散发出夸张的香味。

    留着一对对称猪尾巴小辫子的屠夫拿出祖传的肉叉,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噗呲一声扎进整只羊身上,通过其丝滑程度判断羊肉的生熟。

    他赤膊上阵,在一片蒸汽里皱着眉,胳膊左右旋转两次,用心感知着那肉质纤维之间的软烂情况。末了,又勾开最面上的那头羊,把叉子伸进更深的锅底。

    好一阵认真探究之后,他取来一个水瓢,舀起雪白的羊汤在空中拉出一道水线,又把残余在瓢底的那一点残汤嘬进口里,砸吧砸吧。

    “嗯,好了。”

    得到了专家的肯定,周围的食客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纷纷涌到这口巨锅面前等待肉店老板分肉。

    “诶诶排队!”屠夫大吼一声,“少不了你们的,先给高先生盛第一碗。”

    一提到这位高先生的名字,在场的人都自觉往后退了两步,排成一列。

    这时,被人尊敬的高先生端着一个精美的青釉瓷碗走来,他个子不高身材单薄,这倒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他的半个下巴被极快的刀削掉了,估计遇到了巧手的医生勉强将皮肉拉到一起缝合,这也导致他的下牙一半暴露在嘴唇之外。左眼连着这一侧的额头被烧毁,只剩下一只不太能闭合的眼睛。

    面对众人的尊敬独眼高先生不以为然,端着一大碗肉走进了后面的棚子里,找了最深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开始享用第一碗热腾腾的春羊。

    这是旧时银凉(现在云州)在春分前后最重要的民间活动——分春羊,经历了一整个冬季的羊肉其实并不肥美,反而有种紧巴巴的柴,所以在烹煮的过程中特别考验经验,要数只整羊叠放入锅,浆水将沸未沸的状态保持十个时辰以上,只放几块拳头那么大的粉色岩盐进去,揭锅之后要一次全部吃完,不能剩下。

    所以分春羊时,一定要肉多人多。

    分春羊的习俗普遍存在于银凉建国的羌族,自从被赶出大裕后他们在关外建立了个小朝廷,即便从佛教治国成了大食教参政,治下的“国土”上依然保持着当年的传统。

    这里是玉门关西北的昆弥,千年前曾有强极一时的王朝在这里建都,甚至一路南扩到了敦煌,只是西域百国循环交替,民族来了又走,谁也不能成为这块土地的主人。现在,这个悠久的古城市的主人是羌人,他们靠着大食教的接济和提供高危货品贸易线路勉强立国。

    大裕的铜钱在这里最好用,只需要交上五六文钱便能获得一大碗肉和无限的肉汤,但是前提是自己带碗筷,所以各族的旅人端着大小不一的家伙事有序排着队,等着猪尾巴辫子屠夫用肉叉水瓢为他们一个一个盛,再坐到棚子里几张烂桌子上享用。

    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了街口,毕竟便宜实惠又有彩头,大家都很有耐心,忽然不知从哪窜出一个黑衣男人撞到了队列上,把站得很贴近的几位食客撞散了黄,打碎了两个饭碗。

    各种语言的咒骂乍起,排队的舀汤的吃肉的都看向这边,一个卷发小个子被打碎了碗,如果要回骆驼背上再取一个碗来,就要再排一次队,一时气上心头提起拳头就要揍那个黑衣人。

    “对不住对不住。”黑衣人说的大裕官话,围巾裹了半张脸,身材倒是高挑健美,“我马背上有碗,大哥你不必动,我把我的给你。”说完还不忘弯下腰给卷发小个子掸掸身上的灰尘。

    这些商人,不论会不会说,官话肯定都能听得懂,见他这个样子觉得是个好欺负的,便又要发作。

    这时,空中想起啪啪两声,是马鞭抽打的声音,那黑衣人一震,好像背上挨了两鞭子,连忙抽动着身子躲开了。

    队伍中发出几声嬉笑和口哨。

    “还躲?躲哪去?!给我回来!说昨晚上去哪了?”一个穿着大红色短袄,黑色灯笼裤和翘头马靴的女郎气急大骂,小花帽盖着细纱头巾遮了容颜,只露出深邃浓烈的眉眼,手里的长鞭抽的啪啪响,指着那个躲她的黑衣男人,“你给我站住!”

    黑衣男人躲到一个壮汉身后,从他臂膀边上露出半张脸,嘴硬着说:“我我,我上厕所去了!”

    “你那尿包能装多少我不知道?尿一晚上?说!是不是尿到哪个野娘们床上去了?!”红衣女郎不依不饶,一把推开挡在他们之间的壮汉,手臂挥动,又是结结实实一鞭子抽到男人腿上。

    “哎呀!”男人身形不错,躲过了一半,跳着脚往棚子里跑,一边跑一边喊,“谋杀亲夫!打死我你就要守寡了!”

    刚刚被他打碎饭碗的卷毛立即接上话:“哪有的事?这街上的弟兄们一定不让娇娘守寡!”

    他此话一出,惹得半条街看热闹的人齐声应和哄笑不已,女郎平白受辱美目圆瞪,指着自己的男人,想要赶快结束这场闹剧,说:“走,回去!”

    “不回去。”

    “你!”女郎一跺脚,眼泪在琥珀色的眼珠边渗出来,眼看着闹剧无法收场,她胡乱掀开眼前拦路的男人们,“起开!”

    她越是这样,男人们越是兴奋,黑衣男人越是往后面棚子里躲,好容易找到座位的食客们怕他撞翻了桌台,纷纷捧住自己的汤碗。

    最后黑衣男人躲到棚子最里面,只有一张破旧的三脚桌,那个没下巴的神秘独眼高先生从容的享用着自己的羊肉,任由这一对男女绕着他来来回回跑了好几圈也没停下。

    “臭铁匠!”女郎指着男人骂。

    “烂石榴!”男人回敬她。

    这一句谩骂好像终于击碎了女郎的自尊,她把鞭子使劲扔在地上,捂住满是泪水的脸,转头跑离了分春羊的人群,在男人们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中那抹红色很快消失了。

    黑衣男人这才呼出一口气,挨着那个独眼男坐下了,因为桌子只有三只脚,他的胳膊往上面一放差点把桌子压翻,连带着高先生的汤碗也洒出一口浓汤。

    “抱歉啊。”他说。

    姓高的没有反应,抱起碗把最后两口汤喝了个干净。

    黑衣男人扯下包住半张脸的围巾,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庞,正是沈流韬,他往地上吐出一口混合着沙子的口水,问独眼男:“大哥,这羊肉好不好吃?”

    高先生的独眼瞥了他一下,有些冷冷的寒意,却没有开口回答。

    “喂!你婆娘跑了,当真不要了吗?”排队看了一场热闹的好事者对着沈流韬大喊一句。

    他转过脸对着男人们说:“不要了不要,换一个就是了。”

    这样的混账话原本是随口一说,可当众人都看清了沈流韬的面貌,似乎也不能对他这样的说辞提出质疑。

    高先生把黏在碗边凝固的羊油舔舐干净,起身准备离开,沈流韬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诶,兄台怎么走了呢?在下刚刚问你这羊肉好不好吃还没有回答呢。”

    独眼看一眼自己的手臂,他只有沈流韬下巴那么高,整个人身上却总是透出一股骇人的阴冷,两人对峙半晌,他终于说出了今日的第一句话:“撒手。”

    是大裕官话。

    “哦,是中原人啊。”沈流韬笑了笑,一张英俊的面庞忽然鲜活起来,“那就好办多了。”

    “什么好办?”高先生用力抽出手臂,却好像身子不济一般摇晃了两次。

    “兄台所见,我那恶妇可不会在我身上留下银钱,想问兄台讨一口汤喝。”沈流韬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玩意塞到对方手心,他的手掌有一半布满了可怖的烧伤。

    独眼男愣了愣,仔细搓了搓手心的物件,脸上忽然抽动了一下,残缺的半张脸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问:“这是什么意思?”他把沈流韬悄悄给他的东西捏住举起来,是一枚去年中秋新铸的大裕铜钱。

    “诶……”沈流韬一惊,伸手盖住那枚铜钱,不能让那群走货的人看见,“兄台明知故问,在下知道兄台有门路销货,佣金好商量。”

    “找错人了。”高先生把铜钱还给沈流韬,转身就走。

    “我婆娘车上有八百贯,待我晚上盗出来,兄台……”沈流韬挡住他的去路,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说,“兄台可与在下五五开。”

    因为西域诸国没有铸币能力,所以国境之内日常流通的依然是大裕的铜钱,因为铜币外流,大裕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铸币,在帝京直隶的铜矿被开发之前黄铜紧缺,市面上普遍短陌(不足一千文当做一贯),后来有了铜矿才基本杜绝了短陌的现象。

    大裕铜币在西域不仅是货币,也是商品,大裕边界不允许携带超过十贯的铜币离境,否则视同走私,为的就是保证境内铜币一个正常的消减量。

    关外对铜币热衷的主要是各个小朝廷,他们愿意用价值超过一倍的白银购买铜币,因为西域产银缺铜,铜钱在西域的购买力更稳定一些,同时小朝廷因没有能力自铸币,也需要保证自己领地里的基础流通量,所以朝廷通过买办购买走私铜币的现象普遍存在。

    蒙古与大裕开战以来,西域的短陌情况严重,铜钱单价暴涨,沈流韬找的这个高先生就是羌廷的买办,这样大的单子非经他的手不可。

    果然,一听到对方说的八百贯,高先生的独眼中迸发出一道金光,却问道:“我从未见过你,你知道我是谁?”

    沈流韬知道对方动了心,便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笑着说:“久闻高竹高先生大名,在下沈铁望先生指教。”

    “哼,也不怕我把事情给你抖落出去?”名叫高竹的独眼男睨了一眼还在等待盛汤的队伍,“那可是八百贯,这些人一转眼就能给你吃得骨头都不剩。”

    高竹刚刚吐在地上的羊骨头吸引来了几只瘦弱的野狗,正互相吠叫着抢夺食物。

    “沈某认为高先生更愿意自己分四百贯,沈某当真只想从先生碗中分一口汤喝。”沈流韬说得毕恭毕敬。

    高竹突兀的鼻孔里发出两声哼哼,大概是个冷笑的声音,“你说八百就八百?”

    沈流韬做了个请的姿势,说:“不如先生跟我去一验真伪?”

    “不怕你那恶妇了?”高竹的独眼一刻不停地观察着沈流韬。

    “怕呀,但是……我们走了几千里来昆弥不就是想通过高先生跟羌廷做买卖吗?现在高先生愿意帮我们,料她也没有什么话说。先生请。”

    “不必了。”高竹把遍布烧伤的手掌抄进袖子里,缓步往外走,“你回去吧。”

    “先生?”沈流韬以为他反悔,紧紧跟着他。

    “高某自有办法检验真伪,验完便会通知沈少侠。”他那独眼锐利如刀,瞳仁小眼白多,难辨善恶,“不如少侠快些回去与内子认个错吧。亏妻者百财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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