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津

    昆弥礼拜寺是包括大裕、蒙古六部和更东面一切王国在内的最大一个大食教寺庙,一旦亲眼见过它规模的人都会立即明白羌人的处境,在被大裕撵出银凉之后,除了一部分族人散落到了盐州,大部分羌人只能选择加入浩浩荡荡的西域民族大融合。

    原本就不受各族欢迎的他们好像天选般的与大食教双相匹配,他们得以存活,大食教终于把棋子落到了黄教苯教、大乘佛教、撒满教和道教之间。

    在那钦起势之前,羌族皇室曾试图与其进行物资交易,其实还是教会的意思,希望可以多接触除大裕外的所有势力。

    只是那一次尝试,原本以叼羊大会为掩护,却莫名其妙跑出来好几拨人搅局,又是李千沛又是蒲开淼,还有死士烟两百步外的重弓箭伤那钦,又手刃那钦伴当罗哈等人……后来洛松旦增从白云出大裕,代表黄教率先与那钦合作,这样才彻底断了大食教继续东推的野心。

    这日的昆弥依然是有扬沙蔽日,黑色的骏马背上,一红一黑一对恋人领着载满货物的驼队穿过城邦到达皇室城堡与礼拜寺所在的西北端,与城邦内景象不同,这个区域遍植草木,胡杨沙棘,甚至包括从云州带出来的石榴果树,都被料理得很好。

    在这占地不过几十亩的土地上,竟然能摘下面纱短暂的躲避风沙。

    阿娜尔率先跳下马背,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摸了摸腰间的纺锤,转眼消失在黄沙与植被之间。

    沈流韬独自领着驼队穿过第一层红柳,第二层沙棘和交错的胡杨,繁茂的卷柏在地上像绿色的绒毛海浪一般舒展,几位穿着白衣的寺师傅正在为它们浇水。

    马背上的沈流韬忽然有些恍惚,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好像穿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饮水奇缺的西域,能见到这样的场景实属惊诧。

    “客人请下马。”一位师傅站到马前挡住他的去路,抬头看了眼空中的日头,马上就要过中天,“抱歉该做午礼拜了,客人请稍等。”

    沈流韬看着那几位寺师傅提着水壶进入殿宇,垂手低头步履缓缓,在白色的寺庙和绿色的植物之间更显得干净虔诚。

    “邦克楼……”他又转头看着那座螺旋盘绕的高塔,带着黄泥砖坯的古朴,白衣的玛津大人像一片雪花般站在邦克楼顶层,他果然气息过人,面向整个城邦的方向发出如钟鼎般的呼喊。

    即便是听不懂他缓慢的吐字,但是依然能感到远处的城邦忽然安静下来,伴随着玛津大人持续的呼唤,与礼拜寺毗邻的羌族皇室城堡里响起悠扬的钟声和细碎的祝祷之声。

    这一刻仿佛时间静止,若他与阿娜尔只是初次行经此地的客商,单单这每日五次的礼拜都能令他们对大食教肃然起敬,不过他们俩,一个是尸山血海里打拼出来的骑兵之魂,一个是暗流勇进的暗桩操手,两人在一明一暗中等待着这次礼拜的结束。

    这时,从邦克楼下那道门里走出来一个人,远远的还看不清他的脸,却已经感到了他独眼里激发出来的目光。

    是高竹。

    沈流韬迎上几步,客气地与对方叙上几句之后,便问:“先生为何约到此处来?”

    高竹那一张怪诞的脸扭动了几次,猜不出什么表情,语气淡淡地说:“知道你不只是为了把货出手的,你什么心思我知道。”

    沈流韬背在身后的手默默抓紧了自己的衣服,他有意控制自己不去按腰间的手刀,他猛然看见高竹背后的空气中闪现的两根蛛丝,气氛陡然间紧张起来。

    “高先生慧眼,流韬钦佩。”

    “哼。”这下听出来高竹的嘲讽,“我与你在此事上看法颇为一致你才能活到今日。”说完他忽然转过了身,目光上下扫视一次,卷柏丛里红柳树上,他准确地认出了被蛛丝削掉的部分。“没想到,尊夫人还有这样的绝技。两位一隐一显真是绝配。”

    沈流韬分不清高竹是不是在诈他,所以一句话都没有接。

    楼上的玛津大人再次呼出一串颂词,结束了今日的午间礼拜。

    高竹又哼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邦克楼顶,玛津大人的身影已经沿着盘绕的旋梯向下来了。

    “沈少侠的买卖高某做不了主,这位却可以。”

    原来约在邦克楼下繁门中的意思是这个……难道这寺里的玛津也是买办不成?沈流韬暗自这样猜测着,看着高竹一步踏出去,悬在空中的蛛丝堪堪被看不见的力量抽走,再慢一寸就能削断他的胳膊。

    沈流韬左右环视一圈,没有发现恋人藏在何处,他的心里稍微安稳一点。

    繁门其实是寺庙的侧门,与殿宇的正门不同,从这里穿过去就是邦克楼的旋梯,高竹和沈流韬刚刚走到繁门下,还没让黑衣少侠有时间看一眼繁门上刻的西域文字,那位嗓音浑厚的玛津大人就走到了两人面前。

    带着纯白勾花的小白帽,身着一见宽大的素白袍,远看异常朴素神圣,等走到近前才领略到这位大人过人的体型,那件看上去朴素的袍子也露出了它金线缝缀的领口和花边。

    高竹身材较矮,身高只及玛津的胸口,沈流韬也不过高出他的肩头一点,他脖子粗大面色红润,一看便知是常年用特殊方式发声造成的,果然,当他一开口说话,立即展现出了全身参与的共鸣。

    “这位,想必就是中原来的沈少侠了。”他一张胖乎乎的圆脸,看上去年纪不过三十许,眼眸湿润带着笑意,说完一句话后空中仿佛还残留着他话语的回响。

    “呃,”沈流韬惊诧于他的大裕官话说得如此之好,“玛津大人可曾在大裕生活过?”

    “是呀。”依然是笑眯眯一张脸,“当年被撵出银凉时已经快十岁了,所以官话说得流利些。”

    他也是二十几年前逃出大裕的羌族人?不是西边来的教会的人?

    讲到这个话题,沈流韬不知道该如何接下,还好高竹打了个圆场,指着停在胡杨林边的驼队,说:“高某已经验过了,七百五十三贯,大殿下放心。”

    大殿下?沈流韬心里一惊,手掌不自觉按到了腰间的手刀上,只是这个动作被高大的玛津一眼看到,想躲已经来不及。

    “我看沈少侠这样睿智的容貌,不像是会做傻事的人啊。”他的语调像钟声一样直直传进人心底。

    沈流韬立即松开握刀的手,暗地里觉得眼前人的身手应当也不简单。“在下只是被高先生一句‘大殿下’说昏了头,还望玛津大人指点。”

    “哦哦,”白衣大人倒是不以为然,大大方方的自我介绍起来,“在下野利岚,在礼拜寺负责宣礼。”

    野利岚……

    沈流韬倒是不认识他,但是认识他的姓氏。

    野利,是羌族皇室的姓氏,这么说,他便是羌皇长子了。

    终于看明白高竹脸上变形的那一点笑意,他果真知道沈流韬心中所思所想,他们好像在此刻才短暂的站在了一边。

    “抱歉,在下实在有眼无珠,竟没认出大王子殿下。”沈流韬说着,往后退了半步,这是为了提醒阿娜尔处境有些变化。

    野利岚只是摆了摆他厚重的手掌,径直走向驼队卧地休息的胡杨林,明明脚步很快,走出十来步之后的问话依然像在沈流韬耳边一样,“沈少侠预备开个什么价呢?”

    “在下……”他看一眼高竹,衡量着这话现在说合不合适,“在下不要金银。”

    “哦?”野利岚停下了片刻脚步,扭头看着高竹,好像更意外向来做买办没底线的高竹为何默许了这桩交易的进行,“那少侠要什么?”

    “要……”

    沈流韬从来都不是一个摇摆的人,他意志坚定,总能在战斗中坚持到最后,与李千沛那么些年大大小小的危难中,他一直是女将军信任的得力部将,他更愿意理解自己为一把刀,而不是线。

    “在下想要大殿下一个承诺,承诺今后不向蒙古诸部提供帮助。”

    他这话才说了一半,那身形过人的玛津已经大笑起来,笑声平地传出十几里。“昆弥确实缺铜钱,但是这点钱可完不成沈少侠的心愿啊。”

    在野利岚的笑声中,沈流韬也觉得自己想要的与这些铜钱不成正比,他看一眼高竹,显然这个神秘的怪脸男人早就猜中了他的心思。

    大概从这对恋人进入昆弥以后,他们的身份便已经不是秘密了。

    野利岚走到一匹骆驼身边,掀开一个货箱,拂开表面用来掩盖钱币的干豆,取出一贯穿在一起的足陌铜钱,举到鼻子边嗅了嗅,嘴里啧啧两声,感慨道:“现在直隶铜矿的冶炼技艺真是精进啊,铜铅混合得真好,难怪沈少侠要了个这样高的价格。”

    自己的一切都被对方看穿了,沈流韬心中泛起一股裸//露的羞耻,只是转瞬他便调整了角度,说:“大殿下若是嫌在下要价过高的话,不如在下再加一个条件。”

    “那最好是我不能拒绝的哦。”野利岚依然带着随和的笑容,面上两团圆圆的肉鼓起。

    沈流韬望向城堡,说:“如果能让大殿下回到那里呢?”

    “啊?”野利岚佯装惊讶地捂了捂嘴,露出个假装惊喜的讥笑,“能做城邦重要的宣礼官侍奉真神,是无上的荣誉,岚自愿奉献此生。”

    又说错了?沈流韬心里生出一阵烦躁。

    倒是身边一言不发的高竹走到二人中间,似乎即便被沈流韬反了水依然愿意再推他一把,他对野利岚说:“高某认为,沈少侠是另一个意思。”

    原本一只厚手搓得那贯铜钱哗哗,玛津大人忽然停下了手,好像也明白了高竹的意思,再问沈流韬:“少侠说的可是别的意思?”

    “是。”沈流韬忽然灵光乍现,想起之前来的路上阿娜尔跟他说过的话。

    羌族皇室传位向来不分嫡庶男女,只分长次,皇位由次位继承,也就是第二位出生的王子或者公主,这个传统一度导致了羌廷生养很晚,因为嫔妃们都不愿意生第一个孩子,这也间接导致了皇室子嗣的凋零,在天琛三十四年被撵出云州之时,跟着羌皇出关的皇嗣寥寥无几。

    无论弟妹在成长过程中如何意外夭折,野利岚作为长子注定与皇位无缘。

    原本推崇大乘佛教的羌廷在被大食教涉政之后,野利岚以皇子之尊投入神职当然倍受教会青眼,只这一样,便令他与其余手足明显不同。

    “在下知道羌族一向以次子继位,这些年以来排行第二的人换了又换,若是,再也没有人排在第二了呢?”沈流韬接着说完了这句话。

    若这一辈的皇嗣只剩下一位长子了呢?

    他真的不适合做线,他需要做一次擅长的刀。

    “嘘。”野利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湿润的目光变得冷峻,片刻间这位深染神性的玛津大人突然放出了藏在身体里的凶兽。

    沈流韬听到空中啪的一声微弱响动,像是阿娜尔在暗处把蛛丝拉断了。

    “别让真神听到。”

    野利岚却说出这样一句,变脸般地又笑了,目光再次温暖湿润。

    沈流韬紧绷的身体像是刀锋一样,没有一处不是锐利的。

    这时,刚刚在院子里浇水的寺师傅急匆匆地跑到三人面前,双手捧出一卷羊皮卷,面容克制又急切,对着野利岚说:“殿下,东边来的。”

    玛津大人打量了一番那卷羊皮,黄白的柔软皮革用芨芨草捆着,封口出还錾刻了一个什么图形的章,好像不是羌族的物件,他最后把手里的一贯铜钱扔回箱子里,接过了羊皮卷。

    迅速读完了里面的内容,圆脸的大殿下实在不能再维持一贯的随和表情,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最后冰霜化开,变成一个令人胆颤的面无表情。

    “二殿下看过了吗?”他问寺师傅,二殿下是皇储,他的弟弟野利曜。

    “还没,刚刚一传回昆弥就给您送来了。”

    “二殿下才是皇储,即便不给他看也该给父皇,你给我拿来做什么?”野利岚忽然来了火气,一把将羊皮卷掷到寺师傅身上,骂人的口气也洪钟响亮,“滚。”

    那年轻的神官被大殿下忽然冒出来的火气吓得一哆嗦,捡起地上的羊皮卷唯唯诺诺地退下了,没走几步才加速跑向了城堡的方向。

    沈流韬与高竹三目对视,双方都在揣测到底是什么令这位皇子忽然变了脸。

    “沈少侠。”野利岚自己开了口,“有个很糟糕的消息要告诉你。”

    沈流韬心里咯噔一声,身体绷得更紧。

    “那钦上个月在玉泉城宣布,以原大裕金州为南边境建立乌可力汗国,自封开国大汗王,封洛松旦增为额尔德尼诺门罕(大宝法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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