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

    厚重的门在背后缓缓关上,李千沛跨进了另外一个世界,裕心殿墙面厚实,在建造的时候做了中空夹层,并在夹层里排列放置了无数口小肚大的陶瓮,陶瓮隔音奇佳,使得整个大殿安静得不似人间。

    李顼似乎并没有察觉有人进来,埋首于书案上。

    “臣,参见陛下。”李千沛一开口声音清晰得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拉了拉裙摆,跪在地上向案台后的天子叩首。

    少年天子这才匆匆起身走来,双手托起她的肘弯,责怪道:“不是说了嘛,表姐不跪。”

    “臣有罪,实在承受不起圣上厚爱。”她依然把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上。

    李顼有点为难,用力抓住她一只胳膊,生生把她拽起来。“表姐若是有罪,那普天之下就没有人值得朕托付了!”

    李千沛站起来,看了一眼皇帝又迅速收回视线,露出一丝笑意。

    “表姐笑什么?”

    “臣高兴,看到陛下……这样挺拔了。”

    没有谋面的这一年多,少年的声线愈发低沉,肩背完全展开,个子比李千沛还高出了一些。受到夸赞的他透出了一丝赧然,拉起女将军的手坐下,他侧着身子与她面对面。

    “表姐手掌这样热,李晟海上次来说你病得有多严重手有多凉。”李顼说着,眼光一刻没有从女将军脸上挪开。

    “中贵人算是看着臣长大的,心底软,自然说话严重些。”她感到一丝被凝视的不舒适,抽出手来。

    在她的记忆里,少年的手掌和目光一直是稚气的,她实在难以在一夕之间将他视为一名成年男性。

    为了缓解这刹那的尴尬,她从腰间摸出一块圆形的水晶,递给皇帝。

    全透明的圆片,半个掌心的大小,中间厚边缘薄,一丝杂质都没有。

    “这是臣在金州互市上得来的,陛下你看,通过这个小小的圆片可以把事物放大,主要用途是在看书批阅奏折时,遇到不清楚的地方可以放大来看。”当时差点被售卖的小贩骗了,以为这是石首鱼头部结出来的鱼脑石。

    李顼饶有兴趣地接过来对着桌布的花纹看了看,对着烛火看了看,又眯起一只眼睛对着李千沛的脸看了看。

    女将军眼神一转,揣测他要怎么切入正题。

    年少的帝王把放大镜抛起,又迅速在空中握住,握住的时候拳头近在她眼前,甚至有一丝拳风掀动了额前的碎发,她极力让自己不躲闪。

    “他……死了?”拳头离李千沛眼睛太近,挡住了她大部分的视线,她看不清少年问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

    这一年多死掉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一句该是问的谁。

    “嗯,死了。”

    少年收回拳头,李千沛直视他的眼睛,他也深深地盯着她。他的眼珠有一圈淡淡的金色光泽——那是李氏皇族男性特有的眸子,每代帝王都有着这样一抹金色的弧线,此刻这圈金色像是拉满的弓箭,箭尖直对着她。

    原本就静到极致的裕心殿,仿佛能听到李千沛的心跳声。

    “你亲手杀的?”已经长大成人的皇帝声线格外低沉。

    李千沛不能回避他的眼神,依然坚定地回答道:“臣亲手杀的。”

    “死得痛快吗?”

    “极快,不曾受罪。”她在海阳城东门的朝霞中斩落了“李含丹”的头。

    金色的弓箭在他眼中化成湖里的月亮,随着笑容荡起丝丝涟漪。他晃了晃手里的放大镜,“小小玩意倒是有趣,朕很喜欢。”说着起身走到桌案边,挥退了殿里所有宫人,对女将军招招手,“表姐你来。”

    李千沛走到案前,看着一份打开的折子,上面写着玉龙将军佯病怯阵的内容。“他们说表姐欺君。”这句话李顼说得淡淡。

    “他们怎么说不重要,陛下怎么想的才重要。”一丝不适感顺着她的后颈爬上来。

    “他们还说,”少年像只是平静地复述,随手再翻出几本折子,“你与洛松旦增早有勾结一早便知北陆有变,于是不等朕批准就拔营回朝,说你嚣张跋扈。说你在军营里狎男妓,说你放浪。说你回京交兵权不觐见不受诏,说你天生反骨。”

    原本已经不在朝臣视野里的她,却因北陆起的烽火再次被推到浪尖上,似乎因为她狎男妓所以挑起了战事。

    “明天他们还会说臣御前策马冲撞,说臣目无王法。”

    李顼眉尾一挑,“表姐骑马来的?”

    女将军轻轻勾了一下裙子,露出马靴。

    “你……”皇帝也一时语塞,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朕也拿你没有办法。”

    “陛下是一国之君,拿臣有的是办法。”李千沛顶嘴。

    皇帝叹出一口气,“表姐还是说说边境战事吧。”

    “杨松霖将军该传了很多军报回来,臣不曾参战,陛下问错人了。”她又顶嘴。

    李顼一掌拍在桌案上,李千沛立刻抱拳跪下。他指着她说:“你你你,回来交了兵符,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削你玉字军是迫于无奈,父皇设立枢密院是因为你们……是因为袁珏要造反,先帝不能再让外戚握兵军权旁落!”

    不准你提袁公!

    “袁家没有谋逆之心。”李千沛跪着,腰杆笔直,再次顶嘴。

    “你当时在凤池山,怎知道个中原委?”

    她抬头看他,眼圈也跟着红了,“陛下当时也只是一个孩童,怎知道什么是造反?”

    皇帝语塞。

    “陛下身上也流着袁家的血。”

    为什么非要说袁氏不可?!

    “你!”皇帝眼中的金色光芒暴涨,似要化成烈火。

    李千沛伏到地上,大声说:“用枢密院的文人管理兵士,待到打仗用兵之时再分配到将领手里,虽然可集天下兵权于陛下一人之手,可是,兵不识将将不知兵,毫无默契可言。同时枢密院一帮没上过前阵手不沾血的文官,还要制定行军路径、攻打策略,纸上谈兵别说打北蛮子了,就连仙州的倭寇海盗都打不过。”她趴在地上没有听到皇帝的回答又补充一句,“陛下想听实话,这就是臣的实话。”

    哎呀呀,搞什么……说好的叙家常叙个狗屁!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皇帝再次将她拉起来。

    少年显出一丝惆怅,说:“听闻父皇当年御驾亲征云州,打得羌兵丢盔弃甲,最终甘为我大裕属国年年岁贡。朕从小就听他陷阵冲锋悍不畏死、吃马肉饮狼血、大漠追击敌将三百里的种种功绩……谥号神武,只觉得,这样的父皇该不会做有违兵法之事。设枢密院,剿袁家,收天下兵权是他生前做得最后一件事,我认为……”

    一时间,偌大的裕心殿骇人的沉默,双方都试图更好的让对方理解自己。

    她一生只见过那位帝王一面,实在不能生出更多关于他的追思,甚至还有许多无法纾解的怨艾。她不奢望能凭三言两语就说服皇帝,玉字军解散始末包含的各方角力,复杂到她只能用这样消极的办法尝试解决。

    “表姐陪朕用膳吧。”

    午时三刻了,李千沛万般不愿意,也只能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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