孑孓

    兰加志一生没有服用过五石散,但是在元享三年腊月初九的这个清晨,他切身体会到了骚客们口中啧啧称奇的、如临仙境又身不由己的无上快感。

    如腾云驾雾般的失重和泰山压顶般的压迫在他百斤的肉身上反复上演,他不再是怒海上的孤船,他化作了怒海本身。

    反手揉搓了一下腰骨,刚刚跌下磕到的部位疼痛稍有缓解,幸亏他之前将带出来的那块襁褓塞在夹衣的里层,为他做了稍许缓冲。

    他取出襁褓捧在手心里,手指僵硬得甚至感觉不到它的重量,盘腿坐在厅堂门边,微风卷着地面变为空白的纸笺。

    双目失焦地望着狼藉的小院,他忽然掉出几颗不知为何的眼泪,饱含着这许多年的郁郁不得志,饱含着今年夏天任命北巡差遣时的热烈,饱含着皇帝在满朝跪地的朝臣中对他说出“锄奸抚良,肃正寰宇”时的激动。

    他正在经历着人生最长的一个清晨,比他从出生到死亡都要漫长。

    好像还有什么隐隐硌痛了他的心口,他轻轻拂过前胸,哦……是那封信,沈流韬危机关头托付给他的、属于李千沛的信。

    又是那熟悉的方正小巧的褚纸信封,甚至在他的噩梦里出现过许多次的样式,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粗糙厚重的质感,轻轻旋转能感到里面叠放起来的纸张,上一次体验这样触感的时候,他没有想那么多,可是这一次。

    玉龙啊玉龙。

    褚纸可应当比蜡封的匣子好拆多了呀,要不是这腊月气温,要不是这无端颤动的双手,他一定能徒手撕开信封,可是信封太韧了,他尝试几次都没有成功,下意识地递到嘴边想要咬开,牙齿还没碰上又想起夏无疑来。

    浑身一个激灵。

    最终还是在满院狼藉中找到了花铲,用锋利的边缘划开了信封一角。

    信纸露出一个奇怪的红色花纹,他抽出来发现这个红色花纹好像交子票据的骑缝章。

    所谓骑缝章是一种常见的防伪标识,多用于交子务或者官衙,一般是将两张或者多张票据的一部分重叠,在缝隙交叠处盖上复杂的雕花的章印,一张发行一张存根,有证伪需求时,便将两张的票据合在一起,校验能否拼成一个天衣无缝的章印。

    实用中,章印一般都会以不同的角度印盖,保证每一对票据都不一样,帝京第一次出现私人发行的交子时,甚至有一张上盖有十几个大小不一骑缝章的奇闻。

    一看到这个红彤彤的骑缝章,兰加志心口一凉。

    这个章印比成人巴掌都大,雕刻着繁复纵横的花纹,仿制难度极高,信纸顶头上只印了三分之一的大小,剩下的,三分之一在信封内侧,三分之一在信纸中缝。

    也就是说,写信人先把信纸随意折了一次,再拿出制作信封的整张褚纸,将一个印章盖了上去,三个部分各沾上了三分之一的印记,再用信纸写信,用褚纸做封。

    信里只写着这样一句话:兰大人,此信一拆,好自为之。

    兰加志猛地将信掷到地上,又踩上几脚,被人戏弄的感觉涌上心头,紧接着便是大祸临头的危机感。

    好一个忠心不二沈流韬!

    若是兰加志觊觎信里的内容而私自拆开,三分骑缝章致使这封信无法复原;若他能原封不动转交给李千沛,她拆开之后也能明白沈流韬的用意,知道兰加志确实忠人之事。

    所以,李千沛一定知道这封信的存在,他无法再伪造一封完整的信件给她了……也就是说,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李千沛一定会知道兰加志早已与她离心。

    这封信,就是给兰加志设置的陷阱,是他自己选择了往里跳。

    在玉泉城州府衙门,沈流韬决意以命相救是真的,临死之前还再想着为李千沛试探兰加志也是真的。

    “哈……好一个好自为之。”兰加志后退两步,跌坐在廊前的台阶上,一边笑一边流泪。

    他不敢相信,这短短的半个多时辰间,一切都变了。沈流韬明宏深,两人轮番算计过他,最可笑的是,两人还意图在死后继续算计他。他更不愿意相信的是,这一生唯一为他撑过腰的李千沛,在他简单的一个动作后,往日情义刹那风流雨散……

    怪不得别人,是自己亲手做的孽。

    从今往后,他便是孑孓般的一个人了。

    紧紧抓住那张旧旧的襁褓,在心里再次默念一边明宏深写下的内容,在又哭又笑之间,兰加志感慨,这个清晨果真长过他的一生,长得令人错觉太阳永不再升起。

    没有回头路了,他在自己心里默念。

    “兰大人……”

    斯槿不知为何出现在了小院的门前,那半扇脱落的门扉一敲就倒下了,战马受惊在原地跑跳几遍,扬起的蒙蒙的尘土。他看着坐在堂屋门槛边的兰加志,躲在廊前幽蓝的阴影里,眼眶肿成了一对核桃,身子一侧全是灰尘,身边散落着纸张和襁褓。

    “大人,圣上宣见了。”事出要紧,斯槿也无暇顾及对方现在如何状况,走到院子里摸了摸战马的额头,从身后卸下一个背囊,“我将官服给您带来了,您快收拾仪容,面圣去吧。”

    兰加志抬眼看了看那件红彤彤的官服,六品侍御史,天子亲允借绯,这件衣服,他比他师傅陈旭早穿上十年……

    远不能至此结束,他在心里告诫自己。

    “你等我一下。”他扶着腰站起来,“在院子里不要动。”

    随后,兰加志拾起台阶上那张襁褓,叠成一小块,把饭桌上的短腿椅子换成矮茶几,再艰难地爬上去,把襁褓藏在了梁上。

    再次走出堂屋的时候,他感到躯干发散出来的热量驱散了四肢的僵硬,一夜没睡也未见疲累,他一步跨出门槛,第一缕金黄色晨曦蒙到了他脸上,空气中的浮尘在他的视野里纤毫毕现。

    前路已选定,再无回头。

    换上绯红色官服的北巡钦差翻身上马,在彻底苏醒过来的帝京街市上,迎着毫无温度的朝阳,一路向北,独自走向未知的仕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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