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寿王殿下一共发了一百九十九张请帖，其中，有抬头的名帖一百五十四张，剩下的皆为空帖。关于这一百五十四张有名有姓的帖子，早前小老儿我已经说了许多遍，今日各位来捧我小老儿的场，想听的当然是计相之死，可是，今日咱们不说这个，咱们说什么呢？”
说书人手里一根褐黄色的润泽竹板在椅子扶手上一敲，这白话的开场一抖，绿腰酒坊门前走过的人皆为之驻足，屏息静气听他接下来要怎么说这昨夜将将发生的事件。
这位常驻绿腰酒坊的说书人江湖诨号酥仙人，早年是唱弦书的，弹得一手好琵琶，唱腔婉转雌雄莫辨销魂蚀骨，须得是大户人家才能请去府上，便得了这么一个像女子般的诨号，后来年纪大了倒了嗓唱不了了，便着力研究白话评书，一尺竹板板块醒木一副哑嗓子，凭借着与帝京职业赏评人的活络关系，总能第一时间拿到独家的密辛内幕，笔杆子灵活，写出来的话本比小报还劲爆，数年间成了绿腰酒坊的生招牌。
竹板再次连敲三次，“咱们今日说，失踪的双相！”
在场的听众都是来听酥仙人如何分解欧阳铖之死的，他说不讲之时原本还有些失望，可当他说出《失踪的双相》这个题目之后，酒坊里外还是发出低声的赞叹。
昨夜在寿王府发生的种种，赏评人放出了风声，更改了叱咤榜排位，经过一个早晨的发酵，事件的来龙去脉以及疑凶的变更都清清楚楚，大理寺卿宋子桢顶了天大的压力在查此案。而在这沸沸扬扬的传闻之下，人潮舆论却都忽略了……名帖顺位前二的首相与枢密使。
昨日那漫长的夜晚，这两位去了哪里呢？
“台下来捧我小老儿场的各位听众，昨夜可睡得好吗？”酥仙人俏皮的一挑眉，脸上的褶子波纹般的浮起来。
台下的酒客有的说好，有的摇头，连二楼雅阁里幕帘后的贵人也传出来几声吆喝，等着他说下一句。
“小老儿认为，昨夜算是咱元享朝——最漫长的一个寒夜——对于董白双相而言更是如此！”醒木一敲，代表今日的话本正式开始。
“元享三年腊月二十二日酉时末刻，离京三年的寿王殿下敞开修葺一新的旧王府，邀请在京五品以上大员，胭脂榜探花、倚风斋首席寄南姑娘亲临献舞，酉时起王府门前就堵了那叫一个水泄不通！那此时，并不打算出席晚宴的董白二相又身在何处呢？”
“何处？”素日书听得多了，众人也练就了捧哏的本事。
“话说这董子礼在自家门前送走了赴宴的夫人，回府整理门前怪石之下的礼物，凡常在京中走动的各位，老板也好贩夫也罢，多多少少都该耳闻，往董相府里送东西是不会推辞的，全都堆砌在门前怪石之下，待到每年小年夜再将所有无用之物全数捐给积善堂。董相入京十几年，上门之物逐年渐少，可总有不知好歹的愣头青要试上一试，无妨，今晚就是小年夜，届时谜题便在积善堂揭晓。”
“言归正传，这董相在家挖礼物，那么白相呢？”又是一句设问。
“白相呢？”众人接话。
“话说这北蛮犯我大裕以来两月间，枢密院特派了两三位承旨大人北上接洽，但一直未有理想结果，军情胶着，铁腕枢密虽已年过花甲，却在开战之后常吃住于院内，衣食用度皆由小儿媳接送，近来更是要求整个枢密院全员留守不得归家，昨夜，不仅白相没有莅临寿王府，枢密院无一人出席。”
酥仙人轻敲两声竹板，端起酒盏抿一口桂花酒，那甜甜的酒液一线掉进喉咙里，滋润。
“大裕枢密院，初成立与天琛三十八年，是神武爷对大裕内阁的重大改制，将原先的兵部独立划出来，六部尚书之一的兵部尚书被提到与首相平章事同样的从一品，自那时起，首相再无兵权。而白相，早年以强硬闻名，咱们的玉龙将军可没少在他手里吃苦，差点小命也交代咯……”
说到这里，场中唏嘘不已，这一段是酥仙人有名的话本《女娇龙绝处逢生录》里的一段说词，老听众一听便知道。
醒木一敲！
“话说到此，本该是子礼修庭院仲实看兵书，却不料人定之时，两顶黄澄澄的轿辇便同时冒雪到了董府和枢密院门前！”
竹板两声。
“这寿王府内，寄南姑娘头顶那片鲜红的羽毛微微一颤，殊不知大裕朝最权重的两位已经上了御道，并驾过了传贤门，咱们这陛下，是连更衣的时间都没有给两位大人留，不碍事，这轿辇不比马车，人力搬抬的玩意，一路不停的进了裕心殿！”
老头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下，酒坊内安静极了，甚至可以听到客人一口酒咽下去的咕咚。
“裕心殿内，陛下与帝国双相，外加一个李晟海！两刻之后，夜已三更，李晟海带着封赏的诏书去了寿王府，这诏书内容，今日捧场的各位想必也是知道的，正是咱们这百年来第一位单字封号的郡主，栖郡主！据说这栖都的栖字是玉龙将军自己拣的，封地也是开国以来第一次在震泽湖圈地，加上先帝为玉龙将军修建的皓灵宫……真真是天恩十分，她李玉龙独得九成。”
坊内众人发出啧啧的赞叹。
“可惜……”酥仙人鸡爪子似的手做了一个抚须的动作，不过他下巴上只有一颗大痣上有两根白毛，“可惜这栖郡主身边一直有个狐妖在吸她道行，这样隆重的天恩怕是承受不住。”
听众们又发出遗憾的叹息。
“说完李晟海去寿王府下了诏，结果被欧阳铖吓了个半死，带着这条消息赶回了裕心殿，至此殿门再未开过，直到平旦之后卯时之前，一道圣旨交予殿前的芷欣贵人，当头第一句便是‘不许跪’，随后以北陆军报紧急为缘由，原封不动地请寿王府中的大人们去了和光殿。至此，大人们才知道，他们这边在寿王府里宴饮，那边陛下不仅没有安寝，甚至可能……”
可能什么？小老儿眯眼一笑，并没有戳破。
这样说来，双相并未缺席宴会，陛下实则也参与其中，甚至在某些程度上推动了进程、把控着节奏。
“那么陛下与双相在殿中一夜，所谈又是何事呢？”一位酒客大声问。
“当然是前线军报，聂沸殉国玉泉恐失。”另一位回答他。
酥仙人手里的竹板摇了摇，表示否定。“非也非也，聂沸战死已是半月多前的消息，枢密院不许官员返家便是为了压制讯息，加之昨夜并没有信兵入城，枢密院大门除了白相出来时开启过，再无人进出，这一切都可为此佐证，陛下在有意……静候战机。”
静候战机与贻误战机之间，不过一线。
“仙人，既不是为了战况，那圣上请双相伴驾为何呢？”
“为的是！等欧阳铖死。”
醒木一拍，坊内的坊外的，氏族的平民的，喝酒的歇脚的，无不肩膊一震。
这话的意思，是在说，杀死欧阳铖的人，便是昨夜在裕心殿内的三位之一。
若不是孝安朝时先帝解放言路，令天下百姓不会因说错了话而受无妄之灾，换做在神武朝时期，酥仙人早死千百回了，正因如此他便更肆无忌惮，话本变得像谣言一样猎奇辛辣，但是他聪明，从来只招惹那些必然不会与他多计较的大人物，比如董白双相，比如李千沛。
反而那些在帝京常走动的混小子们要尽量避免，比如蒲开垚。
今日的话本讲到这里便到头了，再多说下去便是冒犯天家底线，酥仙人何其狡猾，深谙点到为止的奥妙。
可是不巧，今日偏偏遇到个坐在二楼的愣子，一幕纱帘后面，忽而一个极温润的男声问：“所以酥仙人是说，皇帝一早便知道计相将殒命于寿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