募兵

    南城,燕舞坊。

    身子单薄的丫头抬着一簸箕的水粉首饰,夹带着几沓交子,一股脑全倒在了迎波馆门口。

    作为目前燕舞坊最炙手可热的肉馆,迎波馆的倌人向来个个雪肤玉貌且胸前壮阔,青天白日的下午听到这样的动静立刻聚了几位到门口,倒东西的丫头十二三岁,是对面倚风斋伺候寄南姑娘的汐儿。

    虽是个使唤丫头,却被调教得颇好,做了这样的冒失之举却依然对着几位倌人行了个礼,说:“我家姑娘让我把这些劳什子扔在这里,并不是向着各位姐姐,实在是那登徒子太恼人了,各位姐姐见谅。”

    话一这样说,任谁都猜到丫头说的是谁,几位倌人眼睛盯着那满地值钱的玩意没有做声,其中一个反而问:“寄南姑娘这样大的气呢?”

    “我家姑娘说了不见他,他还如此……姑娘嫌占地方,就全扫了出来。”

    另一位胸前开孔开到肚脐的倌人压着嗓子说:“可不是吗,自从上回寿王夜宴之后,这位爷就日日夜夜在迎波馆住着,每日请人去问寄南姑娘见不见他。”

    “这有什么可见的?人家倚风斋又不卖肉。”另一位倌人姐姐说起话来心口嫩肉抖动,波浪滚滚,“只是可惜了这一地的好东西。”

    “你可别打这些的主意,那位爷醒了还不知道发什么疯。”

    几个倌人叽叽喳喳个没完,却见几间馆子精壮的马夫杂役都往牌坊那边去了,一开始三五成群,后来变成左呼右唤,明明燕舞坊最清净的下午,却全是男人的声音。

    倚风斋没两个男仆役,其中还有一个瘸腿的门童是自小被养大的孤儿,此时也跟着男人们去凑热闹。

    汐儿丫头好奇,叫住他:“跛子,去干嘛呀?”

    门童不喜欢人家这么叫他,明明已经十六七岁了,还没有眼前这个小丫头各自高,走起路来更是滑稽,他瘪了瘪嘴,说:“爷们的事,你个娘们少打听。”

    “哟,是不是寄南姑娘也不能问了?”

    “你少拿姑娘压我。”小瘸子一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小丫头有点生气,在迎波馆的倌人面前丢了面子,一时不知道怎么下台。

    这时倚风斋的马夫正好经过,他不管四季都穿着露手臂的褂子,粗壮的手臂有小丫头的脖子那么粗,一听到寄南想知道牌坊有什么热闹,便立刻挂了张笑脸给小丫头,说:“坊间啊,有黑甲骑兵来贴告示,玉字军还剩些名额,想在民间招募。”

    “玉字军?”小丫头知道徐大人便是玉字军的军师,先前玉龙将军还来过斋里,寄南姑娘与玉字军渊源极深。

    “是呀,谁不想进玉字军啊……所以都去看看。”健硕的马夫说着,举起了自己强壮的大臂,拱起的硬块肌肉像石头,“你看我如何?”

    这边马夫还没有展示完,那边迎波馆的倌人们就格格的笑起来,一个劲地揶揄道:“这将军疯了不成,来燕舞坊招兵?”

    “可不是吗,出入这里的能有什么好人?”

    “真不怕把军营搅和坏了呀?”

    “嘘,你可小声点吧,那位爷的军职隶属殿前司,被听见了可得折腾你。”

    小丫头撇撇嘴,心想,我们姑娘瞧得上的徐大人是什么人物,你们口里那位爷又是个什么破落户?

    才由着她这样想着,倚风斋侧边的小门内就传来了寄南的呵斥:“汐儿,在外面瞎晃荡什么,卖你去迎波馆吧。”

    小丫头一缩脖子,立即迈着碎步子跑回了倚风斋。

    “寄南姑娘!见你一次可不容易啊。”

    那位骚扰寄南日久的、倌人们口中的爷难得在白日醒来,今日或许被坊间喧哗吵醒,一下楼来就听到寄南呵斥汐儿的声音,语气里带着才醒的烦闷和惊喜。

    那讨人厌的油腻腔调一听便知是蒲开垚。

    寄南不愿多听他说一句话,只伸出来一只手抓住汐儿的衣服将她整个拽进了斋内。

    迎波馆门前那一堆被退回来的礼物已经说明了一切,蒲开垚虎背熊腰齐齐一抖,还没清醒就只觉得一股恶气上头,酒色过度又虚又燥的身体仿似要炸开一般,一脚踏在精美的首饰上,将那些金银翡翠踩成薄片齑粉。

    寄南依然没有露面,甚至从里面关上了小门,说:“见你做什么?你一个临阵脱逃的败家子,比得上玉字军任何一位吗?犯不着在这里恶心我。”

    这一句准确地刺穿了蒲氏嫡三子虚伪的自尊。

    蒲开垚任职在殿前司,殿前司虽不像禁军一样需到边境轮值,却会轮值去梓州杏坪县守卫李氏祠堂,去年便轮到了他,夏天的时候还在杏坪遇到过回京的玉字军,与欧阳琼瑛差点起冲突。

    当时调戏欧阳琼瑛的那句“你什么时候嫁给我”,若是放到现在,该是被氏族笑话死的程度,当时的嫡长女招赘看不上他,现在的欧阳氏家主就更轮不到他了。

    之后就是北境危机,禁军停止换防,殿前司如何地位超然也是禁军的一部分,所以蒲开垚是不得回京的,只是这位嫡三子上比不了大哥蒲开鑫,下比不了幼弟蒲开淼,给爷爷蒲雪华写了封绝笔信,言之凿凿要撞死在祠堂的石碑上,算是对大裕尽了忠,只是不能对爷爷尽孝了……

    如此这般,他才在禁军如此紧绷的状况下得以回京。

    寄南骂他是逃兵,实则没有任何毁谤。

    作为常年霸榜铜钱榜的顶级纨绔,蒲开垚曾对倚风斋有过“全斋上下凑不出四两胸脯”的评价,直到寿王夜宴那一日,他以为矫揉造作装腔作势幼稚无趣的倚风斋头牌,赤脚湿身在雪中化身为狼,头顶鲜红长羽一颤……纵横欢场数载的蒲氏三公子只感到膝下一软□□一动。

    这是他贫瘠想象力之外的存在,他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除了真金白银之外,他曾以蒲氏嫡子的身份向她求婚,一度将条件开到明媒正娶的正妻之位,还发誓一生不纳妾云云。只是现在,这一地的碎屑提醒他,所有的一厢情愿都是徒劳,他给的所有代价在寄南眼里根本一文不值。

    他气急攻心,两步走到小门跟前,原本捏紧的拳头已经举起,又无奈放下,厚重的手掌拍了拍门扉,问:“你到底要如何?”

    寄南或许回房间了,没有听到他这句话。

    其间,牌坊那边传来一声整齐的喝彩,伴随着几声马蹄,人群散开,男人们各自返回,依然热烈地讨论着告示上的内容。

    蒲开垚回京之后恨不得住在燕舞坊,每次榜单一更新他都要知道,可这段时间他对榜单失去了兴趣,他黯然发现,除了铜钱榜之外,无论是叱咤榜还是青苗榜,他们蒲氏子孙怕都上榜艰难了。

    欧阳琼瑛和李千沛,严芝翎和寄南,这些女人在榜单上激烈角逐,偶尔插/进来个阙蓝,铜钱榜上也有李小满这样凭空出现的天潢贵胄。

    老师聂沸战死的消息一经发布,蒲开垚脆弱的自尊被彻底击碎,聂沸的学生竟然是他一生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头衔。

    “寄南,你到底要如何……”

    忽然,小门裂开一条缝,寄南黑黑的眸子冷冰冰地望着他,说:“玉字军募兵呢,你若去应征,我便能高看你一眼。”

    “……”他犹豫了。

    “哼。”寄南哼一声,“我就知道,行了,回去吧。”说着便合上了门扇。

    蒲开垚用力推开那扇将要阻隔他与寄南的小小木门,呼出两口粗气,说:“我去,我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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