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

    元享四年,元日,举国休沐。

    辰时初刻,和光大殿打开了所有的门窗,宫人们早已尽心尽力通宵达旦将整个宫宇收整干净,和光大殿的门匾也在小年之后补了新漆。

    历史悠久的宫殿因为一点金漆而焕然一新。

    按照常例,元日早晨皇帝要见百官问万民,南城百姓会有一半涌到北城,在传贤门外聆听圣训,只是今年……

    因寿王府出现了仆役刺杀朝廷大员再畏罪自杀的恶性案件,大理寺最终确以此定案,南北城之间的自由来往时段受限,今年到传贤门的百姓数量恐怕有所压缩。

    不过也没有多少人关心百姓来得多不多,去年南下的北方氏族不少,比如许多年不曾入京的东庐王,除此之外还有薛氏和寿王,原本北面有烽烟南边有大雪的新旧之间,反而变成难得一见的热闹。

    虽然宫里早早送来了郡主制式的礼服,李千沛却也没打开看一眼,坚持穿着玉字军旧式常服,这件常服是芩姑姑从镇国将军府里取来袁珏的,又用了两天工夫给她改出来,芩姑姑技艺精湛,连原本胸前绣的“袁”字都端端正正。

    旧衣服贴身又柔软,素日在帝京都是宽松打扮的她,也难得穿上了合身干练的制服。她拖着阙蓝的手到胸口让他摸一摸那个袁字的浮凸,“感觉到了吗,爹爹曾经的衣服。”

    “是黑色吗?”

    “原本应该是黑色,只是时间太久了,现在更像草灰色。”

    “嗯。”阙蓝小声应着,失明之后的他总是露出小心翼翼的表情,肢体动作也十分僵硬,大概是因为最近打翻的东西太多,总是吓到自己。

    元日典礼不是朝会,徐一品也会跟着她一起去,临行前,她再问一遍阙蓝:“要不要跟我去?”

    阙蓝坐在榻边,手指拽着被角,木然地摇摇头。“睹不了圣颜,不去了吧。”

    “午间我让王老四来陪你吃饭好吗?”

    他乖巧地点点头。

    “我若回来得早便同你一起去拜访院首。”这句话,李千沛说的是陈述句,并没有询问他,只是轻吻一次他的脸颊。

    他听到了,没有表达同意或者反对。

    李千沛来得晚,踩着点到了传贤门,相比之前寿王夜宴的车马云集,参加元日典礼的公卿王侯们为了迎合皇帝的朴素作风,大多将车马停到北宸大街上,再步行接近三里到传贤门。

    在这两刻钟的步行中,寒冬带来的僵硬与畏缩都得到缓解,比如李千沛碰到的第一个熟人,东庐王李弦疏。

    “叔叔!”

    明明已经看到她了,矮胖的小老头倔强地转过头,步频明显快了起来。

    “诶……”李千沛见他热得头顶冒烟,两只手掌扇着风挡在了他身前,“孔州一别一载半,叔叔也不想着玉龙吗?”

    李弦疏抬头看了一眼她,咕哝一句算是打过招呼了,倒是身边两位县主小姐颇有礼貌地行礼。

    周围官员拥挤,大多会凑近向这位难得来京的亲王寒暄,只是李弦疏大概心情不佳,一副烦闷的表情,对所有人都只是粗粗应付两句。

    “玉龙。”徐一品拽了拽她的袖子,拉她到身边来,“有没有看见李小满?我怕……”

    我怕见到他,五个字还没有说全,李小满和三王子李正便从旁钻了出来,徐一品吓得咳嗽两声,只是今日不知怎的,向来为徐一品痴狂的小东庐王表现得兴趣缺缺,愁眉苦脸地问了句新年好。

    “怎么了这是?”李千沛觉得古怪,戳了戳李小满圆圆的肩膀。

    李正算是东庐王一脉个头最高的男丁了,勉强能看出一点女真关氏的风骨,未及弱冠讲话却已然十分得体,拱手道:“栖郡主安。”

    突如其来的尊称令李千沛有些手足无措,回了个礼,道:“三王子安。”目光追着往前走远的李弦疏,问,“叔叔看起来心气不顺啊,怎么,帝京还不够他玩啊?”

    李正紧致的面皮并没有出现东庐王一脉常见的红晕,甚至有些发白,他低声说:“前几日父亲收到关氏家书……说……”

    关氏家书?李千沛心里一惊,这可比前线所有军报都来得准确。

    “如何说?”他环顾四周一圈,向李正走近了一步。

    李正看一眼自己的长兄,对方没有阻止他,“大舅死了。”

    大舅?李千沛皱皱眉,一时没想到说的是谁,两人目光相触几次,她忽然被一股恶寒吞噬!

    关凛家主。关铮嫡长子、大小关氏长兄,女真关氏这一代的家主,关氏边军的统帅。

    手不自觉捏住了李正的手臂,李千沛对自己的手劲毫不控制,“病死的?被杀的?”

    李正摇摇头,“战死的。”

    “什么?可是、可是他在孔州啊!”她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大,引得身边几位过路官员的瞩目,这才夹住嗓子说,“不是说,那钦图谋只有金州……孔州难道也?”

    “孔州与金州交界的张县,舅舅一直驻扎在那里,原本乌可力部一直在张县以西的金州地界上游走,舅舅认为贸然出击不妥,便只是配合杨松霖将军零散作战……”

    “说重点!”李千沛着急地低吼。

    “重点就是,这次北境的战争只有乌可力一支参加,其余各部仅仅只是暗中支持。而六部里只有嘎鲁部一支在大裕东北活动……”

    “嘎鲁从东面偷袭了关氏?!”李千沛猜到了答案。

    李正点点头,叹息道:“小纵队从天黑从沽县入境,奔袭张县军营,天还没亮又从沽县离境,畅行无阻。”

    沽县与张县之间两百里全是平原,一夜往返对于擅长马战的蒙古人来说没有任何难度。

    只是……洛松旦增曾告诉她,那钦承诺开战之后的三个月为期,将金州作为回报献给其余五部,在此之前这场战争都只是乌可力部单方面对大裕的挑战,即便输了也不连累他们。

    然而,嘎鲁部却首先打破了这个平衡……

    李小满推了一把自己的弟弟,说:“走了,父亲在催了。”

    李千沛捉住李正的手不肯放开,再问一句:“陛下知道了吗?”

    “嗯,知道。”李正点点头,抽出了手腕,被李小满推着走,“表姐!揍死蒙古人!”

    “伯衡。”她回头看着自己的军师,“你听到了吗?关……死了。”

    徐一品的眉头也是一刻都没松开。在熙熙攘攘的公卿大人诰命夫人热气腾腾的新年祝词之间显得格外萧索。

    “即便要配合那钦,也该是追云部配合,怎么也轮不到嘎鲁部,这些年来,关氏可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没有必要主动招惹关氏吧。况且,他们当真不怕那钦失败吗?”李千沛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见他一言不发,“喂,你怎么看这件事?嘎鲁部想提前分一杯羹吗还是给那钦制造压力?”

    徐一品最终吐出一口气,轻轻地说:“都不是。”

    “那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失去金州了。”

    只能是这个答案。

    她只听到两只耳朵里的尖啸,脑海里一片白光闪耀,转头看着登上传贤门的皇帝。

    陛下今日难得穿着奢华的礼服,长长的披风曳地,需要好几位宫人一直在后面铺展,随着挺拔少年的出现,她周围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接一阵的欢呼,仿佛数千里之外的那个州发生的事跟帝京毫无关系一般。

    她在这听不见任何声音的尖啸中,漫无目的地观察着聚集起来的人,位列朝臣之首的董捷彬,携带全部家眷的薛同舟,被挤到角落里的寿王和垂头丧气的东庐王,不知何时归京的钟昌黎……

    还有头顶白花身着素服的欧阳琼瑛与欧阳瑞玥,学官领袖罗会全院首带着调回帝京的纪初,圣上钦点暂代计相之职的徐达荣,初次入京参加元日典礼的匡银鹤……

    唯独,在百官聚首的当下,唯独白果果缺席,甚至一个白氏族人都没有到场。不,不只是白氏,枢密院一位都没到,曹枢密副使没到,被她打过的牛马承旨也没到。

    她当然不愿意相信金州已失,枢密院无人到场仿佛又在旁证这可能不止是徐一品的猜想。

    她第一次觉得朝中所有的暗涌,她真的一点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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