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雨

    再过两天,上元节前就该立春了,总的来说,那个苦寒的腊月已经过去。今日的气温虽说不上冷,但毕竟是立春之前最后的冬日时光,对于许多老弱妇孺而言依然需要穿着最厚实的衣物。

    而此时的燕舞坊的回形街里,一群穿着透肤薄纱的女倌人争先恐后跑过,一路跑一路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嬉笑,街道上的人纷纷为她们让开一条路来,临街渐渐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倌人们皆赤脚披发,身上只有一件烟云般的纱衣,胸脯上用金粉写了巴掌大的数字,几乎每个人都是一只胳膊抱胸一只胳膊护裆,这样的姿势跑起来扭扭捏捏,她们又羞又怯,脸上却满是笑容,边跑边叫。

    回形街之所以叫回形街,当然是因为独特的环形结构。

    李千沛与成薇站在回形街的一个尖角上,为跑过的女倌人让出路来。

    “哟,真白。”“捌、拾伍,拾玖,喂你,你快点跑呀!”“要不要我骑马带你一程?”

    成薇冷眼看着比来消遣的男人们更兴奋得女将军,细细的眉毛拧了起来。

    知道成薇心里不舒服,当一群姑娘跑过了之后,李千沛说:“这肯定是叔叔和胖子干的,走吧,去飞虹轩看看。”

    “将军……”没走出两步,成薇还是没忍住,“这些女子这样受辱,将军怎么……”

    “怎么还要逗她们?还是觉得我该救她们于水火?”她显然知道成薇心里想什么。

    成薇咬了咬下唇,眉心片刻都没有舒展。

    她本就是牧民和西域来的塔族生意人的私生女,露水情缘的父亲只要那几夜风流,母亲更是不能独立抚养她,在边境这样的女孩子大部分都因为样貌美丽,最终沦为暗娼,成薇小小年纪就扮做男孩混进军营当杂役,才有了今日。

    此刻的她或许在想,若当初不是杨松霖,她也是这群胸口写字的女倌人中的一员。

    “如果不是没有路走,谁会甘愿以色侍人?”她的眼中饱含着压抑的苦痛。

    李千沛故意勒慢了墨雨,让它贴在生姜身上,犹豫了片刻,才说:“成薇觉得伯衡是铁石心肠的人吗?”

    不知道为何有此一问,成薇马上摇了摇头。

    “可是他在帝京是出了名的爱嫖,这一路南下北上,他嫖了多少回你应该比我清楚,你觉得伯衡不尊重她们吗?”

    这个问题有点奇怪,成薇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这么说吧,像你理解的那样走投无路的,或者被强迫的当然值得同情,她们可怜。但是你看看刚刚跑过去的那些女倌人,没有人强迫她们,是她们自己选的。”

    “不对,将军说的不对。”

    “好,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若有更好的归宿谁还会自甘堕落对吗?可是,从另一个方面说,如果一个人想要不劳而获,碰巧有几分姿色的话,这条路就是最快的捷径。久而久之,他们便只会做这一件事情了。”

    成薇依然不赞同,咬着牙不吭气。

    “这世上多得是走投无路的人,我不是皇帝,没有办法护住所有人,即便是皇帝,也不行。自愿也好被迫也罢,大部分的人极难扭转自己的生存现状,如果是这样……”女将军蓦然笑了,“有一位败家子教过伯衡一句话,这句话对伯衡影响颇深,他说,出入欢场最忌讳慈悲,刚猛有力且出手大方就是最大的慈悲。”

    “是那两人中的哪一位?”

    不知不觉走到了飞虹轩外,她们的马已经没有空隙再往前了,无论是不是飞虹轩的客人都挤在这里,大部分的人手里捏着红色的卡片,既嘈杂又焦急。成薇看到飞虹轩二楼的露台上,一老一少一胖一更胖,想必就是南寿北疏了。

    “哟,叔叔看来是真的开心啊。”李千沛回头看了看来路,“我倒看看芷荣如何进得来,进来了如何对峙这两位。”

    “龙龙——”寿王远远地叫她,“本王命令你,赶快下注!”

    周围的目光投向她们,她无奈地摆摆手,“下下下,多少钱?写号!”说完她歪头看了眼身边路人手里的红色奖券,是用姑娘们胸脯上同样的金粉写的数字,“怎么算?”

    这位路人想必也是哪家李千沛不认识的公子,客客气气地说:“刚刚跑出去的姑娘们郡主看好哪一位,就买她赢,交钱即可。”

    “跑几圈啊?”

    “一圈。”

    “多少钱一注啊?”

    “五十贯。”

    这时负责售卖奖券的小厮终于挤到墨雨身前,一张笑脸倒是好看,问:“郡主殿下,买哪个啊?”

    “嗯……”她想了想,现在问赔率也来不及了,便说,“一号、十五号,还有十六十七十八,五张。”

    “好嘞,收殿下二百五十贯!”小厮这一嗓子喊得响亮,迅速在奖券上填写号码。

    李千沛从身上摸出一沓交子,约有三百贯有余,都是送阙蓝去凤池山的路上随身带的。“剩下的给输了的姑娘们买点糖果子吃,你也买点酒润润喉。”

    “好嘞!郡主下注一号、十五号、十六号、十七十八号!计二百五十贯!”喊完这一句,小厮又问,“郡主和贵人下马吧,那两位殿下等着您呢。”

    “没事,我在马背上看得清楚,等姑娘们跑回来了我再去找叔叔,你去吧。”

    “那小的去给您取点酒水点心来。”说完,小厮再次钻进人群里。

    站在她马旁的公子哥有些费解,问她:“郡主下注的凭据是什么?怎的连赔率也不问问?”

    “因为……”她语气里带着笑意,“我家良人的生辰就在上元节之后那几天,他自己不知道是哪一天,那就从十五过到十八。”

    去年正月,她与阙蓝带着边军的将士化妆成牧民,领着从榷场“借”来的几百头羊,去境外观看叼羊大赛。在冬日广袤的草原上,阙蓝告诉过她正月十五之后某一天是生辰。

    但是这个生辰是属于那个叫阙蓝的小孩子的,并不是小鸾的。

    阙蓝自己似乎并没有很在意,他早就把小阙蓝当做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回头撞见成薇不是很好看的脸色,李千沛知道忍受了二十年北境寒风、断了一根白蜡木枪杆都会心碎的女将,依然无法适应帝京氏族的生活方式。

    “薇啊,你看见那个挂在飞虹轩门口的金猪了吗?”李千沛指了指门口。那个金猪足有蹴鞠那么大。

    “嗯。”

    “那是胜利者的奖励,那些姑娘从飞虹轩出发,绕着回形街跑一圈,获胜的就能摘得那只金猪。然后……”她故意停顿吸引成薇的注意力,“我猜,寿王肯定会问她,要脱籍还是要金猪。”

    “当然要脱籍。”成薇坚定地说。

    “也未见得呢。”

    女将军这话才刚落地,回形街的转角就传来由远及近的助威喝彩,想必是姑娘们跑到最后一个转弯了。李千沛举起手中五张奖券,问成薇:“你猜我能不能中?”

    成薇咬着牙不说话,周围的人群压缩得更紧,把两匹马又往前推了几步,这样她们就能看到跑在最前头的几位姑娘了,明明跑出去二十几位,完成最后一个转弯的只有七八位。

    姑娘们热得香汗淋漓,身上那件纱衣完完全全贴在了肌肤上,也顾不上用手遮挡重点部位,每一位都是恣意奔放任其摇摆,腾出来的双臂一边摆动一边去拖拽身边的竞争者,甚至有两位扭打在了一起。

    好姊妹只是平常,现在只认识金猪。

    最终,末位的二十三号姑娘奋力一跃,摘下了金猪,双手抱在怀里。

    一声锣响,宣布今日的优胜者诞生。

    现场爆发出大片大片的唏嘘,皆是下错注的后悔,红色的奖券被大量抛向空中,站在二楼或者高处的下注者也将没中的奖券向二十三号姑娘投去。

    一时间,回形街的终点下了一场红雨,雨滴几乎全部落在这位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的裸//露身体上,将她包围在一座奖券小山里,她全身皮肤因为跑步变成诱人的粉红色,眼中是金猪闪耀的金色。

    试问燕舞坊百年来,这样的红雨又为几个人下过呢?

    李千沛一直暗暗观察成薇,她的眸子也映出红色,这场红雨下进了她的心里,每一滴都价值五十贯,白云榷场一年的岁获三四十万贯,不过是帝京一场游戏。

    二楼的寿王扔下自己被子似的外衫,让姑娘遮挡身子,并招手示意她到露台上来。

    果然,一切与李千沛预料的一模一样,寿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起姑娘激动颤抖的手,指着金猪问:“要金猪,还是要脱籍?”

    姑娘的秀发里尚且挂着几张奖券,怀里的金子光泽柔润。

    成薇呼出一口短暂粗重的气,别过头去,说:“末将去牌坊等将军。”说完,拉扯生姜艰难地在人群中调转了方向,准备离开。

    “不好奇她怎么选?”

    “怎么选都是她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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