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类

    兰加志的思绪被马车一次强烈的颠簸拉回来,倾斜的车厢差点令他磕到车窗他大声问道:“怎么回事?”一掀开厚窗帘,已经差不多到了相府门前。

    车夫稳住马匹之后才回头答:“忽然冲出来一辆马车,差点撞上了。”

    “相府门前冲出来?”兰加志心里纳闷,谁这么大的胆子,躬身出了轿厢,盯上对面马车上探头而出的主人。

    是斯槿。

    照面一打,原本曾经是上下级关系的两人莫名有种身份调转之感,斯槿虽然语气客气,姿态却是靠在窗沿上丝毫不动,他道:“兰大人来得早呢。”

    兰加志低下头看地上,是害怕自己露出不自控的表情被对方捕捉到,“中丞的事斯大人知道了?”

    “下半夜知道的。”斯槿语气里夹着真实的悲切,“陛下不在京中只能先来见董相了。”

    去年在北境之时,兰加志许多表现都令斯槿暗暗佩服,身为上司前辈,他对斯槿也颇为照顾,两人有过短暂的亲密无间,而后在对阙蓝的事情上出现了分歧,当时他们所接收到的证据都指向阙蓝是李含丹的身份,斯槿并不完全赞成兰加志瞒而不报的做法,却也没有对皇帝和盘托出。

    后来,皇帝亲口承认了斯槿的主要职责是监督兰加志北巡,两人的关系陷入了困局,再之后,从北陆带回来的所有档案卷宗,都交给了一个特别小组整理判断,这个小组由斯槿领衔,兰加志无权过问。于是,兰加志与斯槿,即便有过真心相待和死里逃生,也再无重修旧好的可能。

    后来这半年的时间,两人明里暗里,或出自本意或受人算计,有了不少利益角逐。随着金州沦陷,国家重心转移御史台作风收紧,两人虽没有形成对角之势,但总有些不尴不尬。

    “董相如何说?”

    斯槿比兰加志年轻一些,五官扁平看不出多少情绪,只是说:“董相命下官暂领御史台常务,暂代中丞之职。”

    什么?!

    这着实是兰加志不曾料到的,表情不由全僵住了,任由他如何控制也不再自然。

    “下官现在要赶去御史台,兰大人若有事求见董相也不要紧,晚些上衙也是可以的。”斯槿竟然率先展现出中丞大人的谈吐,像上司一般宽慰兰加志,“毕竟还要转告同僚们钟中丞的……晚些兰大人可愿意与下官去钟府吊唁呐?”

    兰加志愣了片刻,最后勉强保持风度回答了一声“好”,僵硬地转身走向相府门前。他听到背后代任中丞大人的马车驶离的声音,暗暗深吸了好几口气,强行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要如何才能置身事外不为所动呢?

    即便是她说过,斯槿不是你的对手。

    她还说,你若想解天下之局,首先要成为棋手。

    这是他们前天第三次见面的时候说的,这一次不在南城,也没有帖子,她直接出现在疏横居外的小街上,一个人,穿着一件鹅黄的薄披风,招呼他的时候露出内里象牙白的对襟小袄。

    第二次见面在须弥坊依然没有问出姑娘家世,兰加志以为姑娘的意思是以后没必要再见了,为此有些郁郁不乐,没料到这才过两日,姑娘竟然奇迹般出现在自家门前,惊喜之下他小跑起来。

    才跑出去两步,他又停住了,因为罗会全院首的府门开了,管家罗忠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地送出来几位在府上小聚的大人,是几位氏族出身的文官。一般情况下,尚在朝的命官对待学官的态度都比较漠然,两种情况除外,一种情况是罗会全这样的老资格,另一种情况就是春闱放榜之后。

    当这两种情况遇到一起的时候,兰加志下意识地停住了,站在离姑娘两三丈开外的地方踟蹰着,罗府门前的几位文官他基本都认识,这些氏族子弟平日倒对他客气,可是背地里又经常谈起兰加志少年时在培风书院被欺负的旧事。

    他担心……担心他与姑娘被人瞧了去遭到编排。

    姑娘蕙质,眼光瞥了瞥几位文官,纤手提罗裙,转而往东边小街去了。

    兰加志心里咯噔一声,加快步伐从罗府门前走过,与几位相识的大人点头示意,心里只挂念着如何穿过疏横居从后门出去找姑娘。

    只希望自己刚刚的行为没有令她生气,自己也是为了她的名节才刻意避开的。

    进了疏横居,他亲手合上了府门,顾不上回答小厮的问候,径直穿过院落抵达后门,一出门便转向东面,才走出两步,先是闻到了兰香,紧接着就看到了那袭鹅黄色的披风。

    “姑娘!”他藏不住自己的喜悦。

    “拏云怎么这么开心?”她说话还是慢条斯理的,只是这种语气在兰加志听来与之前有了不同的理解。

    第一次他只当她矜持,第二次又觉得是她气血不足,这一次,他觉得这是倦怠与慵懒的结合。

    “因为……”

    “因为?”她往前走一步。

    “担心你会不高兴。”

    “有什么事能令我不高兴?”她分明是轻声细语,却将兰加志一次次推向不得不回答的境地。

    “刚刚……”他抬手指了指正门的方向,“在罗府门前。”

    “拏云顾及我的清白,我,我记着你的情呢。”

    兰加志一惊,这可不像一个能对朝政侃侃而谈的女子会说的话,他心中涌起一阵奇妙的芬芳,人间第一口酸甜他此刻才尝到些许。

    “你说你记着,可是至今我也不知道你是谁。”

    “是不是不知道我的来路,就不能让我进府讨一口茶吃?”

    兰加志心中的甜瞬间被酸替换,他确实有些犹豫,越是与她多接触他越觉得这并不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可是就凭叶笛夫妇哪有本事给自己介绍达官家的小姐呢?

    自己在朝中也不算太露锋芒,按理说没有仇家,即便得罪过从北三州调来的大人,自己除了落下个侍御史的官衔,好处还没斯槿得的多,似乎不值得任何人算计一场。

    想到斯槿……

    兰加志心中无论酸还是甜都淡了不少。他愣愣地看着姑娘两腮饱满的脸颊,心里下定了主意:“请姑娘珍视自己的清誉,拏云实在不忍毁伤。”

    意思还是不准备请她进府了。

    姑娘却好似料到了一般,并没有气恼,只是拉了拉自己的披风,问出一句:“拏云总是在这样恪守陈规,如何成为好的棋手?”

    棋手?兰加志原本还陷在儿女情长的遐想中,却被这句话忽然截住了。“拏云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姑娘轻轻一笑,像两日前在须弥坊的茶室里,说起董捷彬捐赠真相时一样,多少有些冒犯兰加志的自尊心,她说:“我才入京的时候,曾在东市的茶肆里听过一位说书人讲过一段自创的话本,因为听的人少,所以没有流行起来。这个话本更像是个群像列传,讲的是当朝的后起之秀,我当时听到一段……”

    她顿了顿,接着说:“说的是,一名寒门出身的八品监察在满朝文武跪拜的和光殿上,顶着暴雨般的压力站起来,主动承担起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北巡钦差之职。陛下当即送了八个字给他……”

    “锄奸抚良,肃正寰宇。”兰加志自己说出了这八个字。

    姑娘眼眸闪出点点亮光,“可是这位陛下大胆启用的寒门贵子,在那之后便了无消息了,随着北境吃紧,似乎那次北巡被抹掉了。后来我认识了叶笛夫妇,他们讲起兰大人在北境的所作所为,从拆分队伍分头到永兰城和崇宣城,再到智取云州通判,最后在玉泉城死里逃生……每一样都比说书的精彩。”

    其实一开始那些手段和计策,都是他师傅陈旭在手札里写好的,他最多算执行得力。

    “我曾怀疑……或许这些只是叶娘子对你夸张的杜撰赞美,所以到真的有机会认识拏云,我,我一介女流,不得不一再确认。”

    确认我到底是不是你想的那个人对吗?兰加志从未有过这样动容的体验。

    “我很想知道,这位在惊蛰之变后、在陈旭惨案后,在明知可能回不来的情况后,依然从众人之中站起来的青年人,是不是真的‘虽千万人吾往矣’,是不是真的大裕脊梁?”

    她说话那样轻,又如此重。

    兰加志甚至分不清她此话是不是问句,只能愣愣的不知如何反应。

    “所以,拏云你是吗?”她轻轻地问。

    元享三年七月十一日、中元节前、末伏初日,兰加志命运的转角,这一日陈旭盼来了皇帝的北巡旨意,仅仅一个夜晚之后的元享三年七月十二日,他被沈流韬抛尸御道。

    皇帝在那一日大雨滂沱中问兰加志,你是潘小来吗?

    正如同今日姑娘轻声问的语气一模一样。

    他没有任何别的选择,只能捏紧了拳头,答道:“我是。”

    两人之间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沉默了片刻之后,姑娘说:“你若想解天下之局,首先要成为棋手。而你的对手根本就不是斯槿之流……”她难得的皱了皱眉,表现出自己的坚持,“你的对手应该是钟昌黎,是蒲开鑫徐达荣,甚至是董捷彬本人。”

    是……这样吗?

    这些人的名字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能与之匹敌的,他真的可以超越这些人吗?

    “姑娘为何如此……相信拏云?”

    “我并不相信你。”她回答得直截了当。

    兰加志露出片刻疑惑。

    “但是我依然愿意选择你。”

    “为什么?”

    “因为……”她忽然卸下了身上的一层外壳,变成一个带着惆怅心事的少女,低下头,用鞋尖去踢披风的边角,“因为我们是同类。”

    同类、同类。

    这个词语好像突然被她创造出来一样!就是这个词!

    一直以来,他在书院在任上在御史台,李千沛多年恩惠也最终无法阻止他辜负她的信任,拜陈旭为师依然暗暗庆幸他死于非命,送去董相府的襁褓被严芝翎当面烧掉,连那些被扔在怪石下的贿赂都不如,明明那样听话的斯槿却时刻将他的一切汇报给皇帝,还有沈流韬的利用明宏深的威胁……

    为何这样的事情总是反反复复发生在他身上,他一直以为只是因他出身卑贱背景单薄,今日他终于知道答案。

    因为这些人跟他根本就不是同类。

    今日在相府门前再遇斯槿,即便对方先他一步“拔得头筹”,他至多厌恶他“小人得志”,而不再是需要担忧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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