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盐州西去往藏地的路并不好走，绝大多数入藏的旅人都会选择从云州绕道，虽然要多出一倍的路程，但起码不至于白白丢了性命。
可是今春，这路上却是格外热闹，拖家带口的百姓以家庭为单位穿过这一段山路，他们倒不是要入藏，只是南下经过这里。盐州离北陆不远万里，即便是整个北三州打成筛子，蒙古人也进不来，这些大规模往南边去的百姓确实很奇怪。
在这样的人潮中，那些原本打算入藏的人便走得更困难了，其中不乏佛教苦行僧侣和信众，一路磕长头往藏地之心去。
“师父，他们……”打扮成猎户的壮小伙吐掉咬在嘴里的茅草，问身边的老猎人，“这样磕头不怕被路过的百姓踩踏吗？”
老猎人坐在老马拉的拖板上，有意无意敲打着板车的木条，车是由一根根六七尺长、竖条形木头拼成的，参差不齐的用皮绳固定成一张拖板，好像走不了多远就会散架，他的眼睛一直往天上看，心不在焉地回答小伙：“那不就正好献身佛法了吗？”
不知道从哪座山开始，阳光变得越来越刺眼，天上的云变得越来越近，偶尔出现几头秃鹫盘旋而过，王老四对这些猛禽有些说不上来的反感。
前面又有行动缓慢的老百姓挡住了路，小伙勒停了老马，又问：“他们是黄教的吗？”
“不是，盐州西北大部分是花教。”
“花轿？”小伙扭头在周围找了找，没发现有人结亲，倒是有些结伴的小孩吵得他脑仁疼，“师父怎么说起婚嫁之事了？”
“嗯？”老猎户也有些莫名其妙，把手里解馋的干蚕豆弹出一颗，准确地打在小伙耳垂上，“猪耳朵割了算了。是藏地佛教的分支，花教，和黄教、红教一个意思。”
“哦。”小伙揉着自己肿起来的耳垂，“之前常听阿妈说她不喜欢黄教的人，说他们不是来保护六部的。”
“嗯。”老猎人的眼睛还是在多云的天空中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想起之前在孔州东庐王府的生活，虽然大小关氏信道教，但是府中的仆役丫鬟们还是信撒满多一些，在北方民族眼中，万里外高原的藏地佛教那么多流派，只有黄教来这么远的地方传教，其心必异。
像他这样的死士，对于神神鬼鬼的事一向无感，希日莫许久没有提起阿妈，今日既然说到这里，王老四还是多问了一句：“你阿妈信撒满的？”
“对，她与满金部大祭司常年通信，虔诚地侍奉着长生天。”他想起自己幼年时身子孱弱，有次病得快死了，母亲割破手腕将血液滴进干涸的露水河床，希望长生天能可怜她救子之心，那一晚自己就梦到了汹涌的露水河水浇在头上，醒来后被褥里全是汗水，从那以后他便很少生病，一日壮过一日。“我不明白为什么舅舅会把黄教带来，他开了达亚尔大会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满金部大祭司。”
“大祭司是怎样的人？”王老四问。
“人？他不是一个人，他是所有信仰长生天的生灵的总和。”
这个回答令老猎人十分意外，原本东看西瞟的眼睛落到健壮的少年身上，李千沛那张嘴说话没个边际，但是说对了一件事，帝京气运养人，不仅把这个孩子养得饱满壮硕，还将他难驯的野性置换成真诚通达。
也不知道三五那个鬼丫头说要教他读书，到底读了什么书，怎么自己还有点接不上了呢。
他第一次给人当师父，生怕耽误了别人，目前看来，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想到这里原本应该再拿蚕豆弹一弹小伙的，可是眼角余光里快速飞过去一个小小的影子，他身子一绷紧从板车上跳了下来。
希日莫还没反应过来，只看见师父那敦实的背影闪进花教僧侣间，一眨眼就不见了。“诶……怎么？”他循着王老四消失的方向抬头看天，晴朗空中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细线，像是飞得极高速度极快的鸟扎破云朵留下的轨迹。“这是什么啊？”
显然，人群中不止王老四一个人看到了奇怪的影子，刚刚吵得希日莫脑仁疼的小孩们纷纷发出尖叫，说天上有神仙飞过去了。僧侣信众们也转向空中那道痕迹，转动法器念诵经文。
这时路上的拥堵结束了，去往两个不同方向的队伍开始移动，希日莫走到老马前面去，带着它绕过一个土坑，想把板车拖到路边停下来等师父，这时王老四又回来了，因为这里与中原比地势高呼吸不畅，又因为来去太快，他的嘴唇泛着淡淡的紫色。
“师父，飞过去的是什么神仙？”
王老四抬手拍了拍徒儿的头顶，说：“哪有什么神仙，是老天师御剑过去了。”
“老……天师？”
“嗯。”王老四翻了翻板车上的箩筐，从里面翻出个水袋来，“将军的师父，文同天师，太快了根本追不上。”
希日莫再看了看湛蓝空中的一条白线，淡淡的快要消失了，他兴奋地问：“师父刚刚说什么，御剑？像《邱小娘轶事录》里说的那样吗？脚踩在剑上飞行？”
王老四眉头一皱，吞了几口水，“什么《邱小娘轶事录》，听上去不是什么正经书啊……又是三五找给你的？”
“对啊，帝京可流行了，不是不是，师父你还没说御剑的事呢，是不是啊？”
“是。”
“我要学我要学，师父你教我。”
“我又不会。”王老四指着老马，眼神催促着少年牵上继续上路，“他们道家独门秘技概不外传，我还想有人教我呢。”
“将军会吗？”
“你看她像会吗？”
“……”少年却不打算轻易放弃，“那怎么才能让天师教我啊？只有他一个人会吗？”
他后面这些问题王老四不打算再回答了，他皱起眉毛，自言自语道：“天师在盐州忙活小半年了，这些……”他扭头看着刚刚与他们错身而过的南下百姓，“这些百姓都是被他鼓动南下避难的？为什么朝廷毫无动作呢……”
“师父说什么？”小伙子看出师父的愁容，便不再纠缠御剑的事。
“盐州除了我们现在所在的西北部，整个腹地道教昌盛，包括大英山的剑宗其实也是道场，州府云溪城的云盘山，都是大宗道场，天师这次怕是势单力薄只能倚靠同道了。”王老四嘴里念着，眼珠子左右转了又转，脸色越来越难看，“我们还有多久能到藏地之心？”
“呃，啊？”希日莫还是不明白怎么回事，却被师父的口气吓住，“差不多还，还要一个多月。”
“来不及了。”老猎人打扮的王老四站到板车上，前后看了看进藏的队伍，“天一黑我们就离队，晚上多赶两个时辰。”
“好……可是，可是师父，你好歹让我知道原因啊。”
“什么原因？”
“我们这次进藏的任务是什么？还有你刚刚说的老天师联合同道们组织百姓南下，又是为什么？”
是时候让这孩子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了，王老四坐回车上，手指在车板的某一根灰褐色木条上来回摩擦，“徐大人病重，我们去藏地之心找救他的药。”
“哦……”希日莫临走之前三五为徐一品的病情哭了两场，他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至于老天师……”王老四再看一眼晴朗的天空，“听将军说，盐州将有一场大地震，我们要在那之前到达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