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梵

    羊角车很像水车,只是尺寸要小很多,直径不过一人高的样子,更像是大号的纺车,只是需要人用脚踩动它转起来。

    车子一般架在盐井上方,身上连着长绳,长绳一头系着汲卤桶,桶垂到井下打卤水,井上的人通过踩动羊角车将装满的汲卤桶吊上来,大英县区域惯用的汲卤桶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桶,粗细如同手臂,长度不过四尺,是把楠竹的竹节打通做成的,更像是山里用的水管。

    虽然细长,但是这样的汲卤桶从地下打上来的一桶卤水有二十斤重,遇到熟练使用羊角车的工人,一天能打五六百斤,这样一桶一桶从地底打上来的浑浊焦黄的卤水,最后变成井盐,满足了一半大裕人口的食盐需求。

    李弥虽自小不学无术惯了,但是瑶夫人在瑶海宫给李顼讲课时,大部分常识内容是要求她也一起的,加上先帝对她言传身教,她虽从未真正得见,但是盐州地下有盐卤、人们凿井取水,以及食盐对帝国的重要性这样的常识她理解得很深刻。

    盐州荣县,帝京直隶,梓州晋泽、云州永兰和柏州潍城,分别为大裕产出最多的盐、铜、乌金、白银和铁。大英县也有成规模的盐井,但是产出量有限,并没有荣县的名头响亮。

    县城西面烟气腾腾,来自熬卤的棚户,风里全是带着锈味的咸味,星云看不太清地面,在空中兜了几圈叫了几声,听到地面有个人大喊着:“这儿!仙鹤,这里!”

    李弥侧过头从星云翅膀边上望下去,只见几十个棚户紧挨着延伸出去好大一片地方,像个被黄白烟雾包裹的仙界城邦,要不是空中气味实在不好闻,她就真的以为星云带着她来了仙界。

    在棚户中间有一块空地用来堆放木柴,一个小人站在一堆结实的柴火上招呼着他们。

    “这里这里!”

    星云打了个圈落向柴堆,卷起的风把那个小人从高处扇下去,李弥心里一惊,看不出高度,那人应该没事吧。星云甫一停稳她就翻身而下,可惜脚踩在圆形的木柴上,呲溜一滑就沿着刚刚那个小人相同的线路往下滚去。

    还好星云已然是经验丰富的中年鹤,一只爪子就抓住了公主的衣服,将她提在空中。

    “啊……啊,你,你没事吧?”明明是自己被悬在半空,看到摔在地上没有爬起来的那个小人,她还是先问了对方。

    那个人其实也不小,只是刚刚在空中看着小而已,是个脏兮兮的少年,穿着清凉的无袖褂子,露出的皮肤上全是粗盐粒,他摔下柴堆的时候磕破了额角,一行血液沿着脸颊缓缓流下,他却无知无觉般的盯着悬在空中的粉衣姑娘。

    “放我下来。”李弥发现邻近棚子里的盐工都在看她,尴尬地扭动了几次身体。

    那少年立刻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接住她的手臂,他看着年纪不大,身上干瘦的结实,手劲却不小,公主稳稳地落到了地上。可是他那双沾满血迹和盐卤的手,把对方浅色的衣袖抹了个花里胡哨。

    公主却没怎么在意,指着他的头说:“你流血了……”

    “哦。”他这才反手抹了一把脸颊额头,把血迹抹开到了耳朵上,“没事没事,文同老神仙让我好好照顾你。”

    李弥从他身边走出几步,环顾四周,这些棚户里全是一口口大锅,柴火烧着不停熬煮着什么,又热又潮,浓郁的烟气吸到口里咸咸的黏黏的,挑水的铲盐的全是男人,穿着跟少年一样的无袖褂子,他们身上的汗味被盐卤味完全掩盖,她出现在这里才显得格格不入。

    “你跟我来,老神仙让我找了些东西给你。”

    “哦?”她回过神来,扭头看了眼星云,它淡然地在柴堆上走了几个来回,“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蒋梵。”少年挠了挠头发,“你,你呢?”

    “我?我叫……”李弥愣了愣,“我叫袁沐星。”

    “是星星的星吗?”

    “嗯。”

    “可真好听。”蒋梵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他提醒公主小心地上湿滑,自顾自的绕过柴火山往一处简陋平房走去,“喏,就放在房间里。”

    想过盐工们生活艰辛,只是没想到如此艰辛,李弥不是不想搭理蒋梵故意走得慢,只是眼睛一直到处看着,别人好奇她的时候,她也在好奇这里的一切,她看到为数不多的女人,头发上绑着扎染的灰蓝色头巾,把男人们挑来的卤水一瓢一瓢的浇在树枝做成的墙上,这些干树枝扎成一捆一捆码在悬空的木架子上,像墙一样,卤水从头上浇下,穿过曲折复杂的枝桠最后滴到架子下的大缸里。

    “她们这是做什么?”公主站在“墙”面前问。

    蒋梵小跑着又回到她面前,“这个是篦子。”

    “什么叫篦子?”

    没想到这个姑娘连这个都不知道,蒋梵还是耐心地解释道:“地下打起来的卤水里面有沙子石头,熬出来的盐不白,要先用篦子滤几次。”又怕她还是听不懂,跑到篦子下面的水缸前,“你来看看,滤出来的卤水比刚打出来的清不少。”

    李弥走上前仔细对比,确实是这样,她伸出手指在缸里蘸了蘸,放到嘴里尝了尝,“呸呸,啊。”又苦又咸,她脸上圆润的五官挤在一起。

    “哈哈,哪有人直接吃卤水的?”蒋梵笑话她,“你爹娘没教过你?”

    公主摇摇头,“我从来不知道卤水是这样的,只在很小的时候,娘亲给弟弟讲课时听到过一点,可是太久了……”

    少年跑到篦子旁的清水缸里舀了半瓢净水给她,“待会我带你去瞧瞧熬出来的雪花盐,先到屋里看看你的东西吧。”蒋梵做了个请的姿势,他不敢再碰姑娘的衣服了。

    公主漱了口,把口中的水又吐回瓢里,“我的什么东西?”

    蒋梵懵懵的接过李弥还给他的水瓢,“啊?啊……是老神仙让我在河上截下的,这边。”他将水瓢清空,抛掷回清水缸里,小跑着去打开了平房的门。

    这里应该是盐工的住处,屋里是长长的通铺,铺了又薄又乱的被褥,屋梁有些歪斜,几根突兀的木材撑在屋子几处,李弥眨着一双黑眼睛,努力消化着眼前看到的一切,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乱糟糟的通铺是用来睡人的,更别说空气中悬浮的浓厚气味。

    “他们……”她小心翼翼地指了指那些盐工们,“他们是奴隶吗?”

    “嗯?”蒋梵在床下钻进钻出,推出两口箱子,“他们是盐工啊,是吃官家饭的人,怎么会是奴隶呢?像我师父那样的司钻,在十里八乡可是比秀才老爷还了不起的人物。”

    也对,大皇兄在位时就禁止蓄奴了,老天师是不会让自己跟一群奴隶呆在一起的,可是这里真的是他们起居的地方吗?李弥连连摇头,顺口问蒋梵:“什么叫司钻?”

    “司钻就是打井的人,大英县内七八十口盐井,有一半是我师父和他的师父打的。”蒋梵说着拍了拍他刚刚推出来的箱子,“看看,是不是你的东西?我有朝一日也会成为一名司钻,我想南下去荣县,听说那里有三百丈深的井,光打井就打了七年半,每一桶卤水能打三百斤,要两头牛拉动绞绳……我还要加入盐帮,成为盐州史上最伟大的司钻……嗯?袁姑娘?”

    公主没有听进去他的宏愿,她认出了这两口箱子正是被水牛驮进河里的行礼,她打开了其中一口,一股脑将里面泡过水的蜜饯糕饼全掏了出来,还有少数金银和她自己的细软都胡乱丢了一气,最终她找到了那个黑色的坛子,长长呼出一口气,抱着那个坛子坐到了床铺边上。

    虽然看上去是个普通至极的黑瓷坛子,但是毕竟是小皇帝为明宏深选的容身处,结实得严丝合缝,李弥轻轻摇了摇,内里的骨碎发出干燥的沙沙声。

    “阿深。”她心里还是泛起片刻失而复得的欣慰,然后轻轻将它放下,打开了另一口箱子。

    这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白芷汀的衣物,花魁爱美爱白衣,每一次换洗衣物都浆洗熨烫熏香,眼下浸了水全变得皱皱巴巴。

    “蒋梵,你能帮我个忙吗?”李弥问。

    “你尽管提。”少年一边拍着胸口,一边用眼角余光扫视地上散落的值钱物。

    “能找个地方给我晾衣服吗?”

    还没等少年回答,房顶上透进来几声鹤啼,李弥抱着明宏深跑出门去,只见星云在低空盘旋了几圈,叫声轻轻的像是告别,然后猛地扑扇翅膀冲向高空,隐没在雾蒙蒙的蒸汽里,不见了。

    只剩她孤身一人。

    她的心里忽然有些凉意,老天师仙踪诡秘,若白芷汀去而不返该如何?这时她看到蒋梵在屋内背着她,迅速把地上的金银珠宝全部装进袋子里,她的心更凉几分,只得把瓷坛抱得更紧一些。

    “你答应过我会尽快来找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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