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眠屋顶

    当她独自躺在天花板上的时候,心想:身为女人真是太好了,尽可以抱怨、鞭挞、辱骂,暴力相向,反正有那么多男人可以压迫。

    商会宴请时,对家笑她贫瘠的土地不长谷子,她脸上笑着,用力掴了硬跟来的二丈夫一巴掌。

    少吃咸鱼少口干,你就是轻贱,什么烂东西都要咀嚼。

    回到家,二丈夫还哆嗦着解释,您老骂我木鱼脑袋,大夫说的,吃鱼补脑,奴……

    夫人嫌烦。家仆排成一排,跪的都是男仆。只有这时,他们才能从扫炉,做饭,抹灰这种琐事中解脱,来到台前窥见世界表面的华绮,跪一下有什么不可呢?而女人,无论主仆,都太骄傲,自然不肯轻易折节的。夫人走过,埋着的头颅一颗颗升起,像风吹过一片向阳花田。

    这是什么时代?颠倒的时代喽。睡在天花板而不是地上的时代喽,不存在的时代喽。女人可以怀孕,男人也可以怀孕的时代喽。男人的眼泪比钱还不值钱的时代喽。

    这两样,夫人都是要多少有多少。

    她们家本身是开钱庄的嘛。

    男人,她是玩得起的,但大同小异的玩意儿,何必都弄进家?就像当季水果,图个新鲜就行了。大丈夫倒希望把金府弄成展览馆,可夫人的宗旨是,金府不养闲人。这些年统共有两个男人何其幸运:十三年前第一个,后来有了第二三四五……个,可没一个能给这家添丁,她又把他们一个个赶跑了,除了头一个和第七个。这是他们的不幸,也是她的不幸。

    若不是为了孩子,这年岁,为什么结婚呢?是想忆苦思甜吗?

    这个时代,日夜是颠倒的,但总有些东西是永恒的,比如对子孙的渴求。

    来参加她四十寿宴的人,不是自己大着肚子,就是身边男人大着肚子。看来,再有钱权,唯怀孕不可控制,唯生育最公平,再有钱权,也躲不过遭难。想到就觉得可笑。怀孕分娩,自然现象,有必要美化得那样夸张吗?什么神圣体验,什么甜蜜忧愁,什么使生命完整,这么说,孩子是人生的补丁喽?我们生而破碎,用孩子来修修补补?过度的强调责任,对大人和孩子都是沉重的负担。

    也因为无子,她的两个丈夫陪着笑,站在她身后,仿佛两个戴枷的罪人,在一屋得了大肚病的人群里,倒也鹤立鸡群。她心里有一丝快慰。但对家抚起她山一样的肚子时,她的笑容就消失了。和玉钱庄的玉柱在母亲肚子里就是对手,连出生都赢她半柱□□夫的她,唯独在这件事上,输得肝脑涂地,她不甘心。

    大丈夫是金钱庄话事人 ——金顶天夫人,九架马车从正门拉进金府的原配,后来的进的不是偏门,就是没门。

    喜欢一朵花,摘下来慢慢欣赏便是,用不着把它移植到家里的盆栽里。在夫人看来,男人就是这么花里胡哨的东西。

    他们是少年夫妻,在大丈夫花一般新鲜的年纪,他们曾经如胶似漆,如今那浓情蜜意的日子随着大丈夫青春远去。

    原配成了怨胚。

    钱庄的新分号开张了,大丈夫跑去钱庄上白工,只为了夫人那倩影几抹。

    进宝姐好。

    大丈夫给夫人的贴身女仆施一礼,进了后面账房。

    钱庄分借、存两部,一东一西。

    大丈夫最多帮忙看账,客人是绝不肯收男人的手碰过的钱的,绝对的不吉,不如女人可靠。

    这天,大丈夫一进门,吓了一跳,以为是二十年前的自己迎面走来了。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晚上梳洗时,大丈夫还想起那人的事,他多像我,不如当年的我,更像现在的我。

    那天,一大早,姐姐自在就问柳夏,见她的麻布包袱没有。

    柳夏头也不抬地问,里面放什么的?

    盘店的钱。姐姐十分焦急,这么多年攒的。

    我去。柳夏放下书。

    哪里?

    找你的养婿钱。

    都说是做生意的钱!再提招赘压制不住我的铁拳了啊!

    柳夏被一拳揍出家门。

    赌坊、艺馆都没有找到父亲。那就在钱庄了。

    那儿的伙计正往外轰人。

    我们没找你,你倒上门了。

    我们是赚钱的,不是做慈善的。

    还借?我们夫人对你还不够仁慈吗?念在过去我们两家……另一个伙计搡她一把,这伙计抿抿嘴,好歹曾是个读书人。走吧。别丢肚里知识的脸。

    看见父亲弓腰搭背地给对方作揖,柳夏觉得心都揪紧了。

    去年的账早该清了,若是玉钱庄,哼哼……我们明天去你家拿钱。否则,小心你女儿。

    提到女儿,吾步逍遥才慌了神,别动我女儿,我就这一个闺女,吾家还要靠她传宗接代呢。要是她有事,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母亲,大姐们,你们行行好……

    这么着,我现在实在拿不出来,这么着,您再借我俩,要是翻了本儿……

    输了呢?这方法要能成,你不会在这儿,我们金钱庄也不会在这儿了。

    这么着,吾步逍遥牙一咬,我还有个儿子。

    爹。柳夏跑过去扶他,但爹不起来,反拽着他一道跪下,快给老姐姐们磕头,求姐姐们对我们开开恩。

    这你儿子?一伙计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长挺好。

    还有些面熟。艺馆做事?

    我可是正经读书人。柳夏讨厌她们的目光,好像在称掂他有几斤几两。

    这不就是了,让你儿子去艺馆挂牌,咱们一定捧场,伙计们嬉笑着,相互挤挤眼睛,到时候成了像望女一样的红牌,钱不要多少有多少。

    我怎么能是那种男人?柳夏噌地站起来,又被父亲拖下去,各位姐姐们眼力好,我这孩子确实眉目清秀,可性子就……实在对不住,是我惯坏了,烦请多担待。

    转头父亲在他耳旁咬牙,笑!想成事就给我把牙花都笑出来。

    不,她们侮辱我的人格。我要一个道歉。

    本来对方已经走了,听了这话回过身,往前一顶,两扇门似的,要我们道歉?

    这年头没听说过女人给男人道歉的。

    柳夏这才怕了,明明对方拳头还没落下,好像已经挨了巴掌。

    怎么了?

    大丈夫。

    伙计们收起了嬉皮笑脸。

    一男子站在后面,有些年纪,但仍能窥到,他年轻时,一定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先给夫人送去,凉了就不好了,

    然后才转过来,什么事?

    他们欠钱不还,还闹事。

    目光移向他们,柳夏父亲又再作揖。

    通融通融。

    伙计们看向大丈夫,大丈夫没有表示,即是表示了。

    还不快走!伙计们喝道,再不拿钱,我们收房了。

    房?

    柳夏膝行几步,忽然搂住大丈夫的腿,请再宽限几日吧。房子是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了,不能丢了。我们还要等母亲,不能让她回来找不到我们。

    吾步逍遥听了,眼睛闪烁了一下。

    大丈夫用力甩开他,哪里来的泼皮,好不讲理!

    转头,看见柳夏的脸,愣了一愣。

    他接过仆人手中的伞,上前,为跪在艳阳里的柳夏遮阴。

    我们男人啊,靠另一半吃饭,一定得爱护自己的身体,这是我们身为丈夫的义务。

    我……还没成亲。

    大丈夫笑了一下,握住柳夏的手,把伞交给他。

    大丈夫忍不住回头,看那踉跄而去的二人。

    把刚刚那家人的账拿来我看看。一进账房,大丈夫便道。

    这里。男仆心甘恭敬地奉上。

    觉不觉得他有些特别?大丈夫眼睛不离账本地问。

    那孩子?还是做父亲的?

    当然是小的那个。

    有些。

    大丈夫惆怅地,如果我有孩子,也该那么大了吧。

    您看着也就那么大。

    只有你觉得我不老。大丈夫怅惘地扔了账簿,真是一本烂账啊。

    你说你,我养你还不如养头猪!到那里跟人家吵起来,好好的事给搅了?柳夏父亲走一路,数落柳夏一路,人人都道生女贴心,生子堵心,真是不能再正确了。儿啊!算爹求你了,快傍个女人出门吧,让爹喘口气。家里多你一口,费多少粮食。

    老人家,您这样可不对啊。路过的一个姑娘听见了,专门追上他们道,男女首先皆是人,皆是人就不好分几等的,大家都是平等的,重女轻男可不对啊。

    对对,您说的对。柳夏父亲低下头。她一走过,柳夏父亲便啐了一口。

    平等?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还不是因为你是女人,教男人不要歧视男人?亏你们女人想得出!

    那姑娘径直跑进钱庄,一路上,不断有人跟她鞠躬问好,她仿佛是一阵清风,吹过五月的麦田。

    让你来看生意的,你到好,四处胡混。又打哪儿回来啊?

    金顶天放下手头的事,看着妹妹。

    立地兴奋地拿出夹在腋下的包袱,打开,看,直野新出的诗集,

    颠倒之世?你的心成日在哪儿啊?放一点在我们家生意上好不好,算姐姐求你了。

    立地小心翼翼把书包好,我这叫用人不疑,那么多账房先生,那么些数字,谁看不是看啊。我信任他们,全身心。

    说不过你。要不是你是我妹妹,我真想……顶天的算盘已经举起来了。

    淑女动口不动手啊。立地笑着去抢那东西,顺势歪倒在姐姐怀里撒娇。

    你也帮帮忙,每次看你,不知道你是咱家人还是对家人。

    妹妹朝那边一努嘴,不是有姐夫呢。

    你呀,顶天哀叹一声,他到底不是我们家人。

    跟你姓了。还不是?

    他是男人。

    男人怎么了?男人不是人吗?直野书上说,人人平等,不该也不能搞那套你高我低的把戏。上个时代的悲剧,该在我们这里终结。男女分工,各有千秋,收获最大利益。

    你成日就看这些?夫人拉下脸,男人是人,可不是那么精巧的人,一样的菜还早贵晚贱呢,人与人间怎能平等?哎什么?老太太真是宠坏你了。不爱名,不爱利,整日宣扬那些歪门邪说,你将来可怎么办啊?

    这世道,无用的是男人,顶无用的是读书人。

    这世道,没救的是商人,顶没救的是女商人!立地不服气地说。没听过吗?书中自有黄金屋,自有颜如玉。

    金玉?找一块来给我瞧瞧。

    就去。立地说,这钱庄,算盘打得噼啪响,在肚子里都听见了。

    立地夺回被姐姐夺走的书跑了。

    带金玉回来啊!夫人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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