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害相思

    ……

    书生比你想象中命短许多。

    他不曾扰你安宁,你是被疼痛唤醒的。

    酒气,潮湿的泥土气,花朵糜烂的香气……还有腐败的腥臭气,交杂在迎面的风中,几欲使人发呕。

    你神识归位,睁开眸子。

    秋意浓浓,寒蝉凄切。

    书生靠坐在苔痕遍布的石阶上,瘦削的身子蜷缩着,冰冷僵硬,许是淋了雨,身上的衣袍尽湿,寒气穿刺骨髓,一张脸雪白泛青,眼睫上挂满白霜。

    你惊了一下,旋即意识到,他像是要死了。

    你神识发散出去,勉强打了个御寒结界。

    你似乎本就不擅结界术,更是多年不曾施展,结界之上流光黯淡,细痕遍布,时不时裂开来,你便抬手补上。

    好歹还能将就用。

    大概是身子暖和了些,阖眸沉睡的书生缓缓睁开眼睛,眼睫上的白霜扑朔朔掉落,双眸漆黑,眸光空洞,半晌,才看清眼前破破烂烂的结界。

    他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响。

    “你伤的很重。”你平静地说“留在这里,是不想活了吗?”

    “……大人。”他每说一个字,喉咙里就像有把刀在割“多谢大人关心……不过您不必救我,我活不下来了。”

    他的脸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一头黑发夹杂着零星的灰白色,松松散落肩头,沾着潮湿的泥土和枯叶,眸光空洞暗淡,了无生机。

    你顿了一下,没作声,抬手又为漏风的结界打上一个补丁。

    他身边只有一个兽皮酒囊,薄薄一层水光,你勉强控制着一只僵冷的手,捏着他的下巴,让他张开嘴。

    冰凉香醇的酒液滑进干渴冒烟的喉咙。

    书生似乎笑了一下。

    “大人,好久不见。”

    你不动声色地散出一缕神识,在寂静的山林间搜寻,以期能遇见上山砍柴的农人。

    傻小子给自己选的好地方,万籁俱寂,了无人烟。

    “多久?”

    他清醒了些,身子蜷成一团。

    “得有十年了吧?”

    “才十年。”

    书生便笑了。

    “于大人这等神魔而言,十年不过弹指一瞬,于浮世凡俗,却是漫漫时光。”

    并非如此。

    你只是在想,才十年,他怎么就要死了呢?

    你淡淡说道。

    “是么。说说看,这十年都发生了什么?”

    你将搜罗到的落日果放在他手心。

    山中果树叫人摘过一遍,只剩这么几个干瘪瘦小的漏网之果。

    “就算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把果子吃了。”

    书生顿了一下,还是抓起果子吃了下去,果子味道酸涩,甜味很淡,实在算不上好吃,好在他濒死之际,也无甚挑剔。

    “倒也没什么新鲜,教书育人,娶妻生子……”他似乎被自己讲出的字眼刺痛,僵了一会儿。

    没什么新鲜,如何将他逼入死境?

    妻子俱在,又如何舍得身入黄泉?

    你知必有变故,但他不愿多提,你怕惹他伤心,便也不问,只愿他再多撑些时间,好叫你寻到人来搭救。

    你亦不善治疗术。

    你一边寻人,一边拉着他扯话。

    “确实没什么新鲜,就没点像样的事吗?”

    书生闭着眼,想了很久。

    “倒有一事或许同大人有关。”

    你诧异。

    “我?”

    你能同此世有什么纠葛?

    “您沉睡前叮嘱与我,不要再同钟离先生见面……抱歉,我食言了。”

    你愣了一下,袖中指节泛起针刺般密密麻麻的痛感。

    “钟离先生他……每年海灯节都会来拜访于我,我的妻子亦蒙受先生恩惠,我……没有拒绝。”

    你吐出一口气,掩去晦暗神色。

    “无妨,错不在你。”

    钟离应当是个很敏锐的人,多年拜访,不曾横生事端,已是足够了。

    “可我后来觉得,钟离先生并非是来寻我的。”

    书生沉默了一会儿,仔细回想着。

    钟离每登门拜访,先发拜帖,从不唐突。

    他礼数周到,言辞举止都宛若设有尺度衡量,挑不出半点错来,且心思细腻,明见万里,会给他带来市面上难寻的古籍名玩,为她的妻子赠上璃月时兴的珠宝首饰,两人成亲那年,钟离虽未登门道贺,亦遣人送来一方雪亮的白玉,一丝瑕疵也无。

    宝玉恐价值不菲。

    无功不受禄,何况如此名贵之物,是万万不能收的。

    他心感不安,捧着宝玉,欲还之于人,才得知钟离行踪不定,无人知其来往。

    后来海灯节,钟离一如既往登门,雪花从他肩上落下。

    丰神俊秀,一如昨日。

    书生迎上前,再三解释,想要将白玉归还。

    钟离执伞而立,愣了许久。

    他长睫垂落,语调低沉,声音极轻,在门檐灯笼摇曳的烛光下慢慢道:

    “她不喜欢么?”

    书生不明所以地抬眸,正捕捉倒那金眸未能完全掩去的一抹异色。

    时至如今,他还记得钟离先生立在廊下,说出那句话时,声音中深沉的苦涩。

    书生突然明白了:钟离年年登门拜访,手中那束冬日怒放的霓裳花,原以为是凑作寻常礼数,如今方知并非为他而摘,更不会是为他的妻子。

    绯色从此郁,殷殷盼归人。

    他是为了见你。

    可他不曾表露半分,不曾有多余的打扰,他只是披着风雪而来,同书生把酒言欢,再踏碎琼玉而去,年复一年,岁月如斯。

    那年他最终没有收回白玉,书生亦没有坚持,只是目送钟离离开之际,突然想起一句诗来。

    碧野朱桥当年事,又复一年君不归。

    那丛绯色凋零成泥,可能等得到那人一次垂眸?

    “大人,你是谁呢?”

    你避而不答,声音干涩。

    “他总去么?”

    “总来,年年都来。”

    你能感受到书生愈发衰弱的尾音,可神识空落,遍寻不得,一时有些无措。

    “我不记得了。”你出言道“我身陷轮回,记忆被重重封锁,此身不脱红尘,则记忆不归。”

    你的嘴唇有点颤抖。

    “我不记得我是谁,我也……不怎么记得他。”

    书生眼皮抖了抖。

    “这是最后一世,我一见他就心悸,我知道我可能……但我不敢求证。”

    “大人,我若是死了,你便能想起来么?”

    “说什么蠢话。”

    书生便笑了,透过横斜的树枝,去看结界上微如萤火的红光。

    像小小的太阳,叫人忍不住笼在掌心。

    “大人若是记起来了,便去见见钟离先生吧。”

    他眼帘垂落,一副将睡未睡的模样。

    “不论大人与先生有何因果,我想,我只是想啊……”

    他的语气愈发清浅,几不可闻。

    “钟离先生他,一定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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