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弄

    剜逆鳞护其身,取真魂镇其魄。

    他自奥赛尔一战归来,便已有所决定。

    逆鳞关系他安危,真魂于魔神来说,更是至关重要,完整而坚韧的灵魂是魔神抵御磨损最可靠的壁障,若陀为此事同他争执许多,言阿离并非肉体凡胎,无需过度保护,劝他再三慎重,他坚持如此,不觉有何不对。

    怎会不需要?

    阿离和寻常女子不太一样,她初至璃月,也曾乖巧柔顺,稍稍熟稔,便展露出活泼倔强的那一面。

    她同归终、流云、歌尘她们都不同,温婉似水,又洒脱热烈胜火,看着娇柔,实则心思缜密,又肆意妄为。

    笑意盈盈间递过一盏药茶,叫他一时不慎,竟上了她的当。

    若陀总说他太惯着她,他却觉得,离禀性如此,难能可贵。

    看不惯的事,便勇敢地站出来,想办法去纠正,偶或出格,心中却自有信念,并躬身践行。

    她天性不受拘束,善与诚都热烈,像这乱世间的一捧火。

    光焰灼灼,能燃尽硝烟滚滚,刺穿黑云浓密,而后皎月如洗,玉壶光转,披落在疲惫的枪尖,将战场上的残垣断壁覆成细雪滚纱的画卷,而那光焰流转,簇成流心花瓣,于无声处盛放,娇艳烂漫,予疲惫的战士片刻安宁。

    他忍不住仰起头。

    沉闷凝滞的晨风涤荡,将灰烬扫清,而后他注意到枯瘠的枝头绽开一点微红。

    他停下脚步,抬眸,枪缨垂落脚边,无尽怨魂都在花繁月皎中柔软,将疲惫汇成云雾似的一团,叫他轻轻叹了出来。

    最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知何时柔软了眉眼。

    他于九尺寒冰中,窥得一朵花的温柔,不禁在片刻春意中打个盹。

    后来,他想护她热忱赤诚,不愿她以规矩勉强自己。

    他曾设想过,她在种种顾虑下敛了性子,终日沉闷守礼,笑颜不再。

    只是想象,便让他心头沉重,难以忍受。

    若她不想受拘束,他便尽力帮她除去那些掣肘,她尽可以自在做她自己。若她不愿困于过往仇怨,他也会尽己所能,护她周全。

    她从来如此,就该如此。

    他是契约之神,既然许下了承诺,便一定要践行契约。

    再后来,她烧毁所有顾虑,抛却昨日沉重,要同他缔结更深的契约,他方才惊觉,他所思所求,不止于此。

    他亦有私心。

    长夜浓重,她予他透明梦境。晨光熹微,她伴他脚步轻盈。

    于是他想留住那轮夜夜不减的清辉。

    他同她对视,火色牡丹簇在身侧,一字一句,极尽郑重。

    “阿离,我心悦你。”

    他从不曾向世人索求些什么,可他确然对她别有所愿。

    他愿霓裳明艳长盛,愿月光永不倾坠。

    愿她岁岁平安,所求皆得。

    即使她不会为他留下,即使这安宁只是浮光掠影的片刻,也无碍于他的心意。

    她这样难过,才叫他难以忍受。

    饶只是一缕残魂,经万世磨损,已是比风中残烛更微弱,钟离也没有丝毫犹豫,抬手,忍着银光如刃的切割,在暴动的权能中拥住你,双手盖在你眼前,将你紧紧搂在怀里,耳畔划过温热的气流。

    “阿离,我在这里。”

    细软纤长的睫羽在他掌心微微颤动,像是哽咽,委屈,无助,自责,种种心绪齐齐涌上心头,冲垮了理智的最后一道防线,你像一只踏入绝路的困兽,极不甘心地咬着自己的下唇,殷红的血珠滚落,掌心一片濡湿。

    钟离垂下眼帘,更轻柔地将人揽进自己怀里,霜发间玄色丝绦垂落,玄金色的长穗与他耳边雪色纠缠。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

    “你没有错,阿离,你只是忘记了。”

    你固执地摇了摇头,周身颤抖不止。

    他轻轻叹了一声,竟像是笑了,温热的唇凑近,落在你脖颈后微凉的雪色上,柔白细腻的肌肤下泛着些霓裳的薄红,淡淡的花香沁入肺腑。

    他知她繁忙随意,提前取了些霓裳花和琉璃百合做了香囊给她熏衣裳。

    细软纤长的羽睫在他掌心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暴雨中堪折的蝴蝶,不知所措地抬了抬饱浸苦雨的双翼。

    “阿离素来与他人不同,我是知道的。”

    他只是没想到她这样……特殊。

    钟离收紧双臂,又抬手,轻轻拍了一下你的头,哄小孩子似的。

    “阿离,我并不……”

    并不怎样?

    你任他搂着,靠在他身前,激荡的情绪渐渐麻痹,轻轻地攥住他的手,垂落长睫,苏幕之下眸子空洞无神,像燃烧后的灰烬,苍白无力,了无生机。

    “钟离……”你嘴唇半开着,忍耐着想要咬住,却最终复又张开,沙哑茫然道:“钟离……你也是会疼的啊。”

    周遭的一切突然变得很慢,钟离指尖微颤,未尽的言语竟再讲不出一句。

    如何将心腔中的异物去除?

    往生堂曾钻研久,亦无良法,危险尤甚。

    其一,施以麻沸,以火灼刃。

    其二,锯其胸骨,露其心脏。

    其三,剖其血肉,探其心腔。

    其四,止血关胸,以钢固骨。

    切口需与心脏同长,血肉于滚烫的刀刃下层层剥离,再次第缝合,若无特殊情况,其钢架终生不得取出,每逢阴湿,刀口或会隐隐作痛,终生不愈。

    这该是怎样的疼痛。

    何况,这样亦不能根除病灶。

    他们的爱扎的那样深。

    错综复杂的根系盘绕在那样柔软的血肉里,稍有触及,汩汩血水便冒出来,满腔铁锈气。

    钟离想说些什么,喉间却似梗着巨石,一阵阵发紧,这才恍然惊觉,自己的双唇也微微发着颤,不受控制地将人拢的更紧,像攥紧一捧留不住的细沙。

    他并非对那些记忆毫无触动,他不能对她洒脱。

    他做不到。

    你抬起眼帘,眸光掠过无尽极夜,望向虚空中一线天光,没有再开口。

    钟离……钟离。

    你的,我的,我们的命运,如何就这样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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