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崖上一片寂静。

    流云颤抖着摸出明目镜,擦了擦,安在鼻梁上。

    “怎……怎得本仙今日如此恍惚,该寻工造司换一副了。”

    歌尘沉默了一会儿,看向面如金纸的少年,苍发掩不住金眸深处的仓惶与震悚,又回头瞥过不断重复着擦拭镜片,架上鼻梁动作的流云,面色也好不到哪儿去。

    “唉……”

    她翻出古琴,轻轻拨过几个音。

    流云和魈下意识看向她。

    “二位不必猜疑,想必这就是曾于东海一战中,助以擎天一箭,定下胜局的荻花洲之主,梦之魔神的神武——天在水。”

    两人瞳孔俱是一缩。

    歌尘却忽然笑了一下——她是不常笑的,而今嫣然一笑,竟好似清风拂面,除去两人心底三两不安。

    “可那也是阿离,我等的挚友。归终昏迷不醒,帝君与阿离脱身不能,真相尚无定论——若有难解之惑,待此间事毕,直接问她便是。”

    她又拨动几下琴弦,音调轻柔婉转,似珠玉落盘,两人神色稍缓。

    歌尘最后看了高天一眼,回眸,目光落在众人身上,声音坚定。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助归离集民众离开。”

    ……

    许是因为激斗,四溢的流光稍稍驱散了苍茫群山中的晦暗,竟好似薄暮冥冥。

    冰凉的水珠骤然倾落,紧接着,无数清浅的水痕划过长夜极火般的琉璃瞳,雨点砸在柔软的虹膜上,你竟也一瞬不眨,目光落在九天之上。

    竟是下起了暴雨。

    青瓦红砖,繁荣富饶地归离集静静矗立在瓢泼大雨中,曲廊前探得芬芳的几朵嫩桃花被风雨摧折,只剩光秃秃的枝条,柔软的花瓣沾染着雨水和泥点,阶前一地零落。

    “冷么?”

    钟离低声问道,未等你答复,抬手凌空一划,一点金色辉光漫射而出,不过瞬息之间,一层光华流淌的清浅薄膜覆在两人头顶上方,将滂沱雨势尽数隔绝在三寸之外。

    是结界。

    你目光不移,仍是专注地望着上空。

    魔神不受寒暑侵扰,你虽体质殊异,天生寒凉,于是更加畏寒,倒也并非不能忍受罢了。

    可你并不喜欢。

    长睫突然忽闪一下,掩去一点动摇。

    结界外的疾风暴雨,迟迟未至的七重天罚,这一切都让你心烦。

    “本我”行动直接,思想简单纯粹,便想着,不如主动出击,踏破长空,将那无礼僭越之人的头颅收割,管他是天理还是天不讲理——

    便在此刻,异变横生!

    惊雷,横破天际!

    七重天罚!

    然而这次,天罚并未自九天垂落,而是在半空打了个旋,赤色浓郁,如一弯血月,直直劈向归离集结界处!

    窥见这□□的瞬间,两人瞳孔俱是一缩,一种毛骨悚然之感攀上你的脊背,仿佛这暴雨的寒气终于突破了禁锢,忽然自这惊世一雷的残影上侵袭了你四肢百骸。

    那赤色滚过天际,拉成一道几无折角的细线,如一柄沫血而生的长剑,将浓墨泼成的天穹撕出一道极深的红痕,为这柄剑平添几分狰狞艳色,剑尖直指群山之巅,以无匹的锋锐俯瞰结界下无数未及撤离的凡众。

    他们甚至来不及惊恐。

    生死一瞬,一道身影迅捷如风,自人群中飞掠而出,挡在众人之末,苍绿长枪横在身前,面色虽苍白,眸中神采却很坚定。

    结界必然拦不住此劫雷。

    魈紧紧地盯着来袭的惊鸿赤色,将手中长枪握紧,赤色愈近,那阖天而至的威压便愈发强烈,几乎压抑地让人难以呼吸。

    那种感觉,像是山岳压顶,按着世人的头颅,要他们俯首帖耳,顶礼膜拜。

    帝君同……她,便是面对着这样的险恶吗?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手心冒出细汗,呼吸也逐渐错乱。

    可他咬着牙,没有退,勉强平静下来:

    他身后是万千归离子民,是沫血而战的同袍,雷光骤临,转瞬即至,猝不及防,便是歌尘和流云,都来不及施予援手,更不必说帝君与她尚在千丈之外……

    赤色重重砸下,结界泛起湛蓝色的明光,像一石投海,激起千重浪,暗沉的光芒变得温暖,清澈——归终设下的结界,绝非羸弱不堪之物。

    赤刃凝滞了半息。

    归终重伤昏迷,结界再无灵流维续,抵得上半息天罚,已是世间一等的强悍!

    毫不意外。

    魈肌肉紧绷,长枪高举,只觉那道赤影刀刃裹挟着开山劈海的锋锐之气,直冲他面门而来——

    枪尖将与赤雷相触的刹那,他终于看清。

    郁红流光中,无数古朴雷纹浮动,宛如深红的铁锈,斑驳于光华之上,宛如神谕,以血光书其罪罚,昭示天下。

    那一刻,他深知自己无力阻挡,几乎要以为自己要被这天雷劈成两半。

    “咔!”

    一声重响!

    一道银色流光骤然坠落,刀刃直直地钉在魈脚下一尺处的山石之上,几乎要将这崖顶削下来!

    赤红与银白骤然相接!

    澎湃汹涌的辉光如浪潮滚滚而来,魈来不及错愕,身后一股巨力扯住他的衣领,一带一拉,把人拎起来,朝后一丢。

    一只纤长柔白的手掠过他眼角余光,握上骨玉莹白的刀柄,而后,灿烂郁金色流溢而出,金铃簇在裙角,似浴火而生的凰羽,明艳不可逼视。

    魈睁大了眼睛。

    她其实同旁人很不一样。

    平日看她,总是眉眼含笑,杏眸明亮,像是夏日里一片幽竹的绿影,一泓淙淙流淌的清泉,手边总带着一沓极厚的工程图,冷不丁从袖口拿出来,卷成一束,敲在哪个偷懒家伙的头顶上,力道也是极轻,虽说偶尔行些调侃之事,仍让人觉得是位温柔可靠的前辈。

    可若是站在她背后看,便会发现她的背影是这样挺拔,刚毅,纤细的背影藏在一身明艳衣裙下,半点孱弱都寻不见,极亮的银光铺在她面前,温润的元素力拉成雪亮的折线,每一道弧光都泄出三寸寒光,叫宵小之辈胆颤心惊,无敢僭越。

    叫人记起孤灯如豆的长夜,终日卧在眼尾一抹淡灰色的痕路,那修修改改,墨团点点的工程图,担得是璃月百年基业,万民生计。

    她其实像极了帝君。

    若他回首,若他肯放下那些狞恶的过往,认真地看一看从前——

    她曾托他与七七同行,引他融入。

    她曾邀他与帝君同席,共庆诞辰。

    她曾托帝君为他描红,拂他心中忐忑,得观火树银花,人间灯火。

    她也曾胡编乱造,循循善诱,为他指点迷津。

    良师益友,不外如是。

    似有清风袭来,拂去苦痛编织的重重迷雾,叫一双金眸显出澄澈的底色,如灿金色的日光穿透灰白云层,掠过重重林荫,映亮一方明镜似的湖泊。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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