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清晨，秋末在小鸟叽叽喳喳的声音中醒来，迷糊挣扎了许久；心想：等傍晚放学后一定要在枣树上罩一张大网，让那些鸟另寻他处。

    几分钟后，她完全清醒，发觉家里静悄悄的，往常外婆会在隔壁厨房烧水、洗衣、做早饭，砰砰哐哐的声音总是和这些鸟声一起吵醒她。

    她翻身猜测，外婆大概是去菜园摘菜了，昨天傍晚施过肥的小辣椒，现在应该长的更大了吧。随后她像往常那般起身穿衣，将被子叠好，再伸伸懒腰，走出卧室，走去卫生间。

    吃早饭之前，她需要将院子打扫干净，这是她每天的任务，然后才去上学。

    她走到卫生间时，便看到了今生难以忘怀的第三个场景：外婆穿着碎花睡衣趴在地上，宽大的身子直直对着她，头偏向另一侧，裤子半耷拉在膝盖位置......

    停顿几秒后，急忙上前搀扶呼喊，空荡的房子里，再也没有了外婆的回音。

    之后，相同的场景再次发生。外婆被迅速送去医院，抢救无效，脑溢血去世。

    所有人齐聚一堂，追问她全部细节和经过，她颤抖着身体将前一天到清早发生的一切都复述一遍，甚至她醒来赖床的时长。

    众人放过她，着手操办丧事。

    母亲在第二日赶回，跪在外婆棺材前哭诉了许久，众人宽慰休息时猛然想到她，再次审问发生的一切。

    面对母亲的质问，她抬头面色冷漠：“这两天没去学校，要给老师请假...... ”话没说完便挨了一巴掌。

    母亲悲痛含泪厉声呵斥：“你就是个白眼狼，丧门星，这个时候还关心学校的事，你有没有良心...... ”

    众人拉住愤怒的母亲，并将她领出去。

    姨妈语气低沉：“你妈妈是太伤心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不要往心里去，也不要怪她...... ”没等她说完，秋末便独自走出去，站在大枣树下。

    这样的话她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两天已经明里暗里听到多回，说她命硬，克死了外婆......

    她使劲抠着枣树上干裂的树皮，树上小鸟依旧叽叽喳喳。抬头向上望去，树枝上已经结了一些青枣，登时眼泪灌满眼眶，漫溢出来，流到脖颈处。

    外婆永远吃不到这些枣子了，这是秋末两天来第一次流泪。

    唢呐和悼文的喊声持续了一两个小时，闹哄哄地挤满了整幢房子。她知道，等一切安静后，她将再无容身之所。

    有一小群人在院子里叹息：“才七十四岁就走了，着实有点早了...... ”

    她还有几个月满十二岁，却感觉飘零了二十年，真希望能和外婆一起走。

    舅舅家的小孙女跑到她身边，拿着一朵白色花送给她说：“姐姐不要哭，给你花花。”

    她蹲下看着这个连辈分都弄不清楚的孩童，梳着童花头，粉粉嫩嫩，接过手中的花说了声谢谢。

    这是院子外墙角一株带刺藤蔓上的花，秋末每天傍晚随外婆浇菜时都会摘几朵，放在香案上。

    小女孩被喊走，她站起身来，将花别在发卡上，也径直走了进去。

    *

    入棺、跪拜、出丧......丧仪一共用去三天时间。

    结束后，母亲终于开始为她安排下一个去处。她原以为会去到伯父或者姑姑家，结果是姨妈。

    母亲用略带通知式的语气告诉她这一安排，然后默默看着她，等她反应。

    她沉默半响后抬眼撞见母亲发凉的眼神，鼓起勇气问：“还有其他选项么？”

    母亲有些生气地说：“你的伯父、姑姑根本不接电话，他们早就将你从家族除名，也只有我的亲人才愿意收留。”

    她听到“收留”二字，有些惊恐地看着母亲，眼里充满失落与幽怨。而后想起母亲安在她头上的那些诅咒，头又再次低了下去。

    美如看到那酷似前夫的眼睛和气态，一时有些错愕，愤怒之余竟生起些许愧疚与怜悯。

    走到女儿身边，用手拍了拍她的肩：“刚刚我不是故意要那样说的，是伤心极了，我向你道歉，包括前天那次。”

    她对这迟来的柔情毫不来电，随即又问：“这是唯一的去处了么，我不能和你一起生活吗？”

    美如从来没有想象过要带着这个女儿一起生活，她认为自己从来不属于枫江，反过来这个孩子就是要待在枫江，生生世世都不能出去。如今被她这一问，一时不知要如何回应，况且她实际马上就要结婚了。

    她定了定神，俯身说：“你父亲困住了我近十年，我现在也有自己的生活，姨妈是我的亲姐姐，你将会在一个正常的家庭生活，这对你的成长会有好处；如果跟着我，我们都会过得不好，等你完全长大，你会理解我的。”

    当母亲说这些话时，秋末看到她脸上化妆品的粉末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她知道没有回转余地，母亲再一次抛弃了她，而她在心里也抛弃了母亲。

    美如在枫江停留了将近半多月，为她安排好一切，最后锁上外婆家的大门，带着她，拖着一个紫色布面行李箱，去到姨妈家。

    安顿好后，母亲再次离开了枫江。

    秋末站在窗户旁再次注视着母亲消失的背影，看着陌生的房间，再次进入未知生活。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像童话里散落人间的精灵，经历一个又一个磨难，体验一个又一个家庭的痛苦。

    *

    开始那几年，姨妈对她很好，姨父在外面承包工地，基本上一个月回家一次，还有个比她大三岁的表哥，叫家明，正上初中。

    她记得母亲走后那天晚上，姨妈做了一大桌子菜，买了汽水饮料。

    姨妈端起饮料热情发言：“以后末末就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家明你要像对待亲妹妹那样对待末末，不能欺负她；末末你以后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就去问你哥哥，我和你妈妈是亲姐妹，在这儿要像在自己家一样。”

    表哥也格外热情，对她说了很多好听的话。

    她对这个表哥没有什么印象，父母感情出现问题时她还很小，在外婆家居住的几年里，每次他们来看望外婆，她也总是独自跑到后山上去玩。他们几乎没有说过话。

    不过她还是被他们的好意给感染到了，笑着用力点点头。

    温暖灯光下，三人举杯庆祝。

    秋末在外婆去世后，转入和表哥一个学校，她上四年级，表哥初一。

    开始那两年他们每天一起去学校，放学一起回家。当她天真以为融入到一个和善正常的家庭时，却渐渐发觉出异样。

    表哥眼神言语里逐渐透露出嫌弃，再到有一天对她说，放学以后在距离家一百米处的小卖部汇合回家，去学校也从小卖部开始分开走，并不许告诉姨妈。

    她听话地点点头，但敏锐地从他眼睛里看到厌恶。

    实际原本他们一路上也没有什么交流，只是并排走十来二十分钟的路程。

    姨父定期一个月回来一次，待上两三天，秋末的出现并没有惹起他多大注意。

    有次放学在楼道里，无意间听到几个邻居说闲话，说姨父实际上在外另外有人，还有了孩子，除了回家那几天，基本在那边生活。

    表哥即刻冲到她们面前呵斥，对方立刻闭口不言，分散而去。表哥随即冲进家里，将自己关在房间。她紧跟在后，默不作声。

    她不知道那些人说得是否是真的，但她也不会将这一切去告诉姨妈，长期以来的寄养经历，让她知道很多时候安静听话最妥当，只不过这样的流言越来越多。

    终于有一次姨父回来，两人大吵一架。姨父在怒气中扇了姨妈一巴掌，夺门而出，留下姨妈在客厅大哭。

    此后姨父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姨妈将所有精力放在表哥身上，对表哥的学习管控得越来越严格。

    *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秋末来到这个家已经快两年。母亲的电话问候，也如夺门而去的姨父回家次数那样，越来越少。

    姨妈在吃饭时会偶尔谈到母亲，说母亲结婚了，对方条件很好，寄来了照片。

    她默不作声，低头吃饭。

    饭后，表哥会得意使坏地问她，如果想看小姨的照片我可以给你拿过来，在我妈房间抽屉里。

    他最近很喜欢拿母亲的事情来讽刺她，试图找到某些优越感。

    她摇摇头转身进房间做作业，不想成为他笑话捉弄的对象，再说看了只会徒增伤感，现在她更关的是小升初的考试能不能取得好成绩。

    如果不出意外，她将考入初中部尖子班，而表哥也将去到离家更远的高中。他们上学路线也就完完全全相反，没有丝毫重合。

    想到此，秋末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最近受到表哥言语上的压迫、奚落越来越多。

    意外的是，原本成绩优异的表哥中考失利，与高中失之交臂，只能进职专或另谋他路，而她却顺利进入尖子班。

    出结果的那个晚上，家中气氛异常压抑。当她在房间正准备开始写初一预科班习题集时，客厅传来姨妈暴烈式的怒吼，表哥随即回怼。

    她感知到这次情况不对，起身准备出去劝阻。

    姨妈冲进房间将表哥的物品全部丢出窗外，连带着对姨父的愤怒一起发泄，她如一头发疯的母狮般怒吼：“你对得起我这么多年的牺牲么，我还不如当初不生下你...... ”

    表哥也怒气冲冲：“对，你确实不该生下我，我受够你了，我终于知道我爸为什么会不要你，我也不要你这样的妈。”

    姨妈气得满脸通红，喘不上气，指着表哥怒骂：“滚，你给我滚...... ”表哥甩门而去，她瘫坐在地。

    秋末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随即止步，返回房间合上门。她对这一切无能为力。

    姨妈怒气稍缓下来后，让她给表哥打电话，却一直关机。

    姨妈联系了几个家长无果后，情绪再次激动，急疯了给姨父打电话。姨父连夜赶回将姨妈斥责了一通，两人翻天覆地地寻找。

    终于第二天下午在一家网吧找到了他。

    秋末记得那天表哥回来时，脸肿得不行，嘴角有一抹血迹。

    姨妈在后头温言：“我煮个鸡蛋消消肿，以后讲话不能这么冲，我们都是关心你，为你好...... ”表哥理都没理径直去了房间。

    姨父那次在家留住了将近半个月，他和姨妈因为表哥的反叛似乎短暂和解。

    两人四处奔波找关系，最后给学校捐了一大笔钱，表哥顺利进入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