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华去世后，天气只晴了一天，连续阴雨直至葬礼过后，心情也如这湿黏的空气一样发着霉。
所有流程都按和华留下的指示推进，唯一不同的是，关于书的处理问题上。
征得恩慈与木子的同意后，善因将二十本书全部放进墓室，她们三个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出惊人的相似。
木子将书递还时说：“和华的感情我一直都知道，即使不看这些我也清楚；对于秋末的过去，我不想去探听，这是我们一直交往的秘诀；即便是她走了，我也不会打破。”
恩慈赞许道：“都放进去也好，书中的主角都已离世，U盘、电子文档我也已经清空删除；念冰未来不应受这些前尘往事的影响，就让这些文字、这些故事一起随他们离去吧。”
二十本带有白色荼蘼花封面的书、秋末的照片、和华离世时善因借穿过的白裙，在追悼会后一起被放进了墓室。
念冰的情绪随时间逐渐平稳，和华离世后，她们每晚都睡在一起。
她时常在夜里哭着醒来，善因在黑暗中抱着她，如同年幼时抱着恩慈；默默接过她们身体里溢出来的悲伤。
陪伴是最好的安抚，每个人都将从自己的眼泪、情绪里完成蜕变。
*
恩慈返回意大利前一天，兰生来到南城，带来一行李箱的特产。茶叶、自酿酒、干果、菌菇、坚果，当他在房间里打开行李箱时，善因回想离开松岭时兰生母亲的举动，不禁失笑。
兰生仰头看到熟悉的笑靥，心里瞬间明亮起来；自见面后，无论是善因还是这个房子，都有一股困在混凝土里的沉闷。
善因拿着两罐山音茶包装样品细看：“念冰去参加恩慈的签售会了，下午他们会一起过来。”
“看来你们这段时间相处得不错。”
“还可以，不过她对果夫的收藏颇感兴趣，昨天他们一起在电脑上看了一些古玩照片。”
“是个很好的开始。”兰生说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起身往黑色背包里拿出一个透明塑料瓶。
看到瓶子那刻善因笑得如瓶中的花那样鲜艳。瓶内装了合欢、蔷薇、茉莉与太阳花，整个花瓶如万花筒一样绚丽。
“合欢已经开得这样大了么？”说完她准备打开。
兰生阻止：“这里面都是防腐剂，还是不要打开，可以放一段时间，这是我专门带给你的。”
善因转一圈再细看：“这些花像是在水里共舞一样，很有意思。”
“不过家里最耀眼的还是院子外那排向日葵，比我的脑袋还大，这小瓶子装不下，否则我带给你看，密密实实结满了葵花籽，我母亲每天出门进门都们要夸它几句....... ”
善因听后又想起那对质朴的老人：“你家的院子是个宝藏。”
“我刚刚进门时，看到这里的花园也很大，但只种两种花，倒像是养殖基地般，善因后续可以慢慢改变过来。”
“虽然这些东西名义上在我名下，但我不准备动，也不知道会住在这里多久...... ”
兰生点头称是：“这里好像确实很大，但空空的，没有家的感觉。”
“但这是念冰的家。等她情绪完全适应后，我想我们不会需要这么多佣人，还有厨师；现在和华刚走不久，还是要保持一段时间原样，让她心里不至于太难过。”
兰生听后表示赞同，预备将装在大罐内的坚果用小的包装盒分装。
她看了看时间：“可以等会儿收拾，我们下楼吃饭吧。”
兰生拿着白瓷调羹惊叹：“你在电话里说这里到处是栀子与百合，我还以为只是局部，没想到这么疯狂。”
她缓缓说：“古来痴情者众多，有苏轼、沈复、归有光之类对妻子念念不忘，最甚者当属名将彭玉麟对梅姑的痴情，不爱钱、不怕死，一生画了十万幅梅花，和华此举也可与后者比肩一二了。”
“是的，爱而不得，永生怀念；这样的情感，在当今太不寻常了，和华就这一条，他都是值得钦佩的。”
兰生说完后抬头看了看低调奢华的装潢，继续感叹：“事业上还获得如此成就。”
“念冰奶奶离开前一天，我们三个在更衣室整理和华遗物时，她对念冰说起和华的事迹，家里开始只做建材供应，后来在和华的带领下，只用十来年的时间，就发展到如今程度。”
兰生听后有些遗憾：“我当时应该从深圳直接飞过，见他一面...... ”
她无视对面投来的遗憾，低头喝了一口汤后问：“你女儿的事情有了进展吗？”
“嗯，我已经撤诉了，她快生产了；听朋友的意思是说，她愿意将女儿给我，但女儿上学等问题必须经过她同意，具体需要等我过去细谈，到时会拟一份协议。”
“上次说松岭要进行改造，你作为代表要参与协调很多事，而且还有茶叶、果园这些，现在外加一个女儿，有这么多时间、精力？”
兰生将双手向后抱着头说：“山音茶正在网上试销，我请了以前的一个同事在管理网店，销量还可以；后续等果子成熟了，再陆续往上推；文旅项目是个大工程，确实耗精力，但我不想错过女儿的成长，所以需要善因来帮我呀...... ”
她温声：“半年一年内确实不行，我现在不是一个人，还有念冰，另外和华这边有些东西还需要整理，不过写写文章、做做文案策划这些可以远程协助。”
“嗯，我理解的，费用这类我会按市场价给你的，这个不能拒绝，否则我都不敢找你帮忙了，改文改了那么多次。”
她低笑着点点头。
两人先后上楼休息，佣人上前撤走餐余。
*
阴雨沉闷的天气里，善因午睡时间总是很长；即便是在云和，她也时常在漆黑的夜晚醒来，孤独、荒凉、寂寥的滋味，体验过无数次。
只是这个下午，熟睡的她，被归来的念冰闹醒。
“小姨，你怎么还在睡呢？我跟你说，今天在签售会上恩慈老师让我代签了很多本呢，一个小姐姐还送了我一个海豚钥匙扣，蝈蝈还给我...... ”念冰回房后，半靠在床上叽叽喳喳凑在善因耳边说个不停。
善因在睡眼惺忪中握着她的手：“今天的经历念冰可以晚上写个日记。”
打了个哈欠继续说：“现在很晚了么，恩慈和果夫是随你一起过来呢，还是回酒店去了？”
念冰有些俏皮：“小姨，你是睡糊涂了吗？”
“什么？”
念冰两只眼睛铜铃似的看着她：“早上出门前，你不是跟我说让我们下午一起回来见客人么，现在那位客人正和恩慈老师他们在楼下喝茶呢。”
“啊呀，我睡昏头了，怎么给忘得死死的。”她揉揉头，赶忙起身换衣服洗脸，并问念冰：“你们回来很久了？”
“刚刚回来，我没去会客室，直接上来了。”念冰被桌上的鲜花瓶吸引住了。
“那个不可以打开，里面的液体有毒。”
她快速整理好，在镜前最后理了理头发。
“我们一起下去吧，小姨今天太失礼了。”
“没事，我不会怪你的。”念冰似乎心情不错，展示出少有的童性。
当她们走到大厅，便听到茶室传来谈话与笑声，一下子给房子注入了些许生机。
“真不好意思，我睡沉了”，她进去点头致歉后就近坐下。
三人皆表示无碍，佣人给念冰端来一杯果汁，兰生递给善因一杯茶。
果夫打趣道：“我们刚刚走进来的时候，看见一个陌生小伙在门前迎接，还以为走错门了呢。”
“兰生刚刚跟我们在讲，关于松岭村落的保护计划和一些远景，很有意义，也很有建设性。”恩慈浅笑着说。
兰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紧张与谦虚：“两位老师过奖了，我这些雕虫小技在两位面前不足挂齿。”
她喝了一口茶后：“上次我在松岭，兰生就说想要见见你们；巧合的是，恩慈前段时间看到我拍的照片，也提出见面的意愿。”
大家听后一致笑了。
随后几个人又说起自然、花卉、历史、文化......念冰默默靠着善因，有些失落。
善因敏锐察觉到，放下茶杯对他们说：“念冰似乎有些困了，我先领她上去睡一会儿，稍后下来。”
兰生也起身将她们送至大厅，他半蹲着对念冰打招呼：“你好，念冰，我是兰生，听你小姨说你对我的家乡很感兴趣，欢迎你到时候一起来玩。”
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气息，正当她准备开口时。
念冰缓缓开口：“我喜欢你带来的鲜花瓶子。”
我们先上去了，她说完与念冰一起上了楼。
回房后她问：“念冰刚刚似乎兴致不高？”
“我只是想到了爸爸。”
她听后将其搂在怀里：“你爸爸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你以后会和那位客人结婚吗？”
善因恍然间脑子有些晕眩，猛然想起多年前她质问恩慈的场景。
她眼里噙满泪水：“你应该叫他兰生叔叔，念冰，要有礼貌。”
念冰感受到有液体滴落，拿袖子替善因擦了擦泪：“小姨，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对不起。”
“念冰没有说错话，是小姨想起了以前的事，念冰放心，小姨永远不会丢下你。”她吸了吸鼻子，继续说：“好了，现在好好睡一觉，等晚饭好了我来叫你。”
*
晚饭后，兰生与果夫在会客室继续关于文化遗产保护的交流。
念冰还未醒，恩慈在房间看着熟睡的童颜感叹：“和你小时候有些神似。”
她苦笑：“岂止是这个，在睡前还问我，会不会与兰生结婚...... ”
恩慈反应过来，也笑了：“照顾这样一个孩子，需要极致的细心和耐心。”
念冰翻了个身后，她们轻轻离开房间。在走廊里善因含笑：“我小时候肯定耗费了你很多精力。”
“那也没有，这个话题在我回来那天下午我们就谈论过，所以善因不用顾及那些，反而兰生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有可能的话可以进一步发展看。”
“他结过婚了，有个两岁的女儿。”
恩慈惊讶：“哦，那他怎么....... ”
“离婚了。”
恩慈听后鼓励：“不管对方是谁，要保持爱的能力和活力。”
她低头感叹：“我可能很难获得像你和果夫那样的情感，经过这么多事后。”
恩慈握住她的手：“我心爱的善因，别这样过早下结论，爱不分性别、年龄、时刻，它是个人化、不可思量的。”
她眼含无奈：“经过这些事，我有些辨不清爱是什么了。”
恩慈言辞坚定：“爱在日常，爱是给予的体验，爱是慈悲......爱是日月星辰，这一切都需要善因去慢慢体会；爱需要等待，它来的那一天，你会辨别出的，那是一得即永得的体验。”
她听后感动得落下泪来，伸出手抱住恩慈。
“谢谢你一直都在，妈妈。”
“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