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人

    “你妈的****,”胡子拉碴的男人抄起杂乱无章的茶几上喝了一半的酒瓶,狠狠的抡向瘦小的女孩,破口大骂以至于那张粗横褶皱的脸扭曲而猥琐,“老子他妈的供着你上学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我日你大爷的——”

    女孩见着飞过来的酒瓶,瞳孔收缩,下意识地躲闪;酒瓶与肮脏破烂的墙壁撞击炸开一朵玻璃花,碎片伴随着酒水四溅,狠狠的扎进女孩鸡爪一般的手腕里。

    她没有哭,没有恐慌,眼底阴沉沉的,耳边霎时传来尖锐的女人的叫声和男人下三滥的咒骂声。

    她转过头,看见男人满口怄气的朝想要抱住自己免受伤害的女人被扯着头发,常年浸着血水味儿的拳头一拳一拳的砸在她脸上。

    她跑过去抱住男人的腿,乞求他的原谅。换来的是男人脚下一甩,她被甩进墙角,玻璃割破她的手臂,小腹被踹的作呕。

    烟味儿、酒味儿、血腥味儿,哭喊声、谩骂声、脑袋撞击硬物声。

    她眼前时黑时亮,刺眼的白光和扭曲的场景一次次的朝她袭来。

    于是她用尽全身力气跑了出去。

    黑夜裹挟着秋风的寒气渗进女孩的皮肤,她漫无目的的在肮脏的旧老危楼间穿行,暮色砸进她的眼睛里,没有光。

    第几次了?

    不记得了。

    她妈带着她走进这个家门后,她就没有过过像样儿的日子。

    她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一个会耍小心机的弟弟,一个为了私利不择手段的弟弟和一个畜生不如的父亲。

    还有一个过的狗都不如的妈。

    她的人生就像路边的垃圾一样作呕,这个法律赋予的家庭也像深秋里的枯叶一样稀碎。

    这次是因为什么……?

    女孩低头看看麻木的淌着血的手臂,咧咧干涩的嘴角,噢,秋游活动的班费。

    看来去不成了。

    可是秋游不止这一次。她的手臂有些发抖,黏腻的液体顺着额头模糊了眼前,她抬手擦掉了腥红。

    窄巷子里的灯老化严重,忽明忽暗的打在女孩头顶,影子被拉得老长。

    她摸了摸口袋里唯一的一张破旧的十元纸币,咬咬牙走进了黑暗中。

    男孩熟练的把墨汁颜料瓶分装好,码得整整齐齐。洗掉指缝间的黑墨,他听见后房母亲的叫声:“阿坤,把你哥哥的衣服跟着带过来!”

    “知道了!”男孩喊道,甩甩手上的水珠,走到店门前拉了灯。

    刚转身,一阵玻璃门急促的敲击声迫使他回头,看清来人,没把他噎一口冷气。

    “妈,”男孩钻进后房,“咱家药箱在哪?”

    妇女递给他一个掉了漆的铁盒,问:“咋了?”

    “没事儿,”他接过来又钻出去,顺手把白T扔给一旁叼着烟算账的老哥,言简意赅,“有单子。”

    “听说你收保护费保护人的,”女孩声音沙哑难听,却异常平静,“我想交保护费,你来保护我。”

    申奎拉开灯,把药箱往桌上一撂:“自己清清。”

    女孩安安静静的坐在塑料凳上,全然没有在意自己额头上黏腻的血、一绺一绺的头发、手臂里扎着的玻璃片和一片片青紫色的淤青。她淡淡的说:“你要收多少?”

    申奎看着她没动,少时开口:“你能给多少?”

    女孩垂下眼帘,扣着手上的倒刺:“你要是能保证我不受伤,多少……我都给。”

    他看着女孩神情有些复杂,有些放弃似的拉过她的手,打开药箱给她清理伤口。申奎一边把玻璃拔出来,问:“谁弄的?”

    “我爸。”

    女孩抬眼,对上男孩的三角眼:“我爸家暴我……还有我妈。”

    玻璃片被拔出来,血霎时涌了上来。

    “你叫什么名字?”申奎问。

    “刘璇,文刀刘,王字旁旋转的旋。”

    后来,他父亲每次回家身上都会或多或少的挂上点儿伤。但是与以往赌博催债不一样,他没有对着母女俩动手,顶多是言语侮辱完倒头就睡。

    刘璇没有再被父亲打过。

    再后来,晚上放学回家,偶然间看见一群男的围着那个男人暴揍的时候,她愣住了,随即被一双手拉进角落。

    申奎从后面护着她,低声说:“别怕。”

    “有我在,以后你都不会被欺负了,任何人。”

    那时候,幼小的刘璇明白了一个道理:第一,乞求和退让只会变本加厉的还在自己身上,以暴制暴才能解决问题。

    第二,想要的,就自己去争。

    就比如,后来她遇见了一个很讨厌的女孩。

    她明明上着旁边学费昂贵的武术课,还要装腔作势的跑来篮球场刻苦学艺。

    关键是,老师很喜欢她,比喜欢自己还喜欢她。

    刘璇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在球场上笑着,挥洒出汗水和飒气的身姿获得班级里羡慕、赞扬的呼声,咬咬牙。

    那明明这一切应该是自己的。

    她要和她比一场,可是对方冷冷的看了自己一眼,拒绝了她。

    刘璇很讨厌这个眼神,像是在看垃圾——像是揭开了她最痛、最不堪的回忆的伤疤。

    她了解到了这个跟自己同校同届叫步晶的女孩,于是照葫芦画瓢,在她的学校午餐饭里扔进她父亲丢掉的猪内脏;在她上体育课的时候往她的杯子里放辣椒粉;把路边折磨致死的流浪猫扔进她的课桌里……

    可是这个女孩好像是个死人一样,没有情绪。

    但是她那双眼睛里的淡漠和不屑甚至于没有在意这些的情绪让刘璇更加愤怒。

    于是她找到了申奎。

    刘璇本来以为他会做的很漂亮,直到他插着口袋叼着烟:“你以后不要再找她麻烦了。”

    这是刘璇找到申奎以来,第一次,他为别人说话。

    凭什么?!

    初中的时候,那个女孩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在了G市。

    她耳濡目染了继父的烂,老街坊的混混的烂,甚至是自己总是跟在屁股后面的申奎的烂。她想,自己也会烂在这里,和街上无人打扫的垃圾一样。

    但是申奎不允许她烂在这里。

    他宠着她,事事为她料理后事;但是唯独不允许她沾染烟赌毒,不准她逃课不做作业。

    他甚至会抓着她管她的学习,课外她怎么闹都可以,但是不允许她落下课程。

    “你看看你那破成绩还管我呢!”刘璇趴在被擦的干干净净的桌子上,嘟着嘴,鼻子底下顶着一支笔,不满的嘟囔,“烦死了……”

    申奎没回头,只是淡淡的说:“你要考高中。”

    “那个刘璇,”他哥叼着烟,含糊不清的在灯下记着账,“这个月的保护费……没交啊。”

    申奎没说话,兀自的点了支烟。

    “上个月的也没交。”老哥笑着点了一句。

    “我来补。”申奎默默的丢下一句话,“这个单子我护着。”

    “你护着,”他哥细细的嚼着这句话,玩味的笑了,“你护着——你能护多久?她考上高中你也护着?她上大学你也护着?老弟,清醒点儿。”

    但是他想装睡。

    后来,刘璇考上了高中。为了陪她,申奎也硬生生被逼着擦边进了H中。

    申母当然是愿意供着她儿子读书的;但是刘璇呢?

    申奎叫了几个人把那个男人揪着打了一顿,逼着他承诺交刘璇的学费。这件事儿申奎没把握好,闹大了,他正好拖了一年上高中。

    他哥见着从少管所出来的老弟,高了,也瘦了。他终究是没说什么,默默的拍拍他的肩:“可别后悔。”

    高考这次,幸运女神没有在眷顾他;但是在高三最后的半年多里,他逼着刘璇好好上课,拉着她去找老师答疑……这个从小看老师不爽就直接正面刚的少年,头一次耐心的在旁边听着老师给她讲题。

    很幸运,刘璇考上了一个本地的二本大学。听说她小学就辍学的妈抱着她哭了一晚上,那个继父也把烟一根一根地抽了一晚上。

    申奎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再次去找到了这个已然不如当年健壮的猪肉铺老板。但这一次,少年没有施以□□,看着发间露出丝白的男人,他沉声问了刘璇大学的学费。

    男人怔住了,张张嘴报出了一个数。

    申奎听完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她今年的学费,你代我替她交;以后每年的我会打过来。记着,我会看着,如果她的学费有拖欠,你他妈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男人沉默着接过钱,眼里第一次没有对金钱的渴望与贪欲。

    “不用跟她说。”少年转身离开,声音平淡而沉静。

    “十年。”他哥收拾完回乡的行李,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在大城市落脚的唯一一个纹身店已然被清空,忽然从兜里摸出一本账本丢给申奎,“十年了,刘璇这姑娘的保护费,我给做成了单独一本账本。”

    申奎翻开,第一页是她第一次来的时候的日期,下面一栏费用里写着“壹十元”。

    再往后的几个月勉勉强强的凑出了够额的保护费。自从半年后更加了解了刘璇家里情况,申奎就再也没让她交过保护费了。

    此后的每一个月的下面一栏,都是统一的两个字“赊账”。

    “她赊的帐都够她大学四年的学费了。”老哥在一旁把行李装上货车,笑道。

    “嗯。”申奎握着账本,余光瞥见了自己手腕上的纹身。他鬼使神差的搓了搓,伴随了自己十多年的墨没有掉,皮肤被搓的发红。

    货车开走了,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店面。

    他什么都没留下,除了路边垃圾桶里的那本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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