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不及你

    苏倾紧抿薄唇,死死地盯着他,思绪转得飞快。

    “也不知道陆世麒是如何发现的……唔……若是上头责骂下来,还希望您替我们美言几句……”沈之墨以为她在责怪自己,讨好道。

    不对?肯定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苏倾暗暗地想,自己没见过此人,而他知道自己是冒牌的却不拆穿,反而在和她共谋些事。

    “你知道我是谁吗?”苏倾诘问道。

    沈之墨干咳两声,说知道吧,他知道她不是自己的妹妹;说不知道吧,他的确不知道她是谁。

    见她阴沉着脸,他以为苏倾在责怪自己,心虚道:“是!那日下手重了点,我……我也是怕陆世麒起疑。不过,我是亲眼见了军医进内院替你诊治才离开的啊。你该不会向那边反告我一状吧?”

    “那日?”想到自己代沈之岚嫁人并非意外,苏倾的心愈发沉重起来。

    “为什么?真正的沈之岚去了哪里?”她问。

    沈之墨眉头一皱,盯着苏倾看了又看。

    难道打错人了?他的脑袋嗡嗡作响,鼓起勇气问:“你……‘明日黄花碟也愁‘,不是你吗?”

    苏倾的脸霎时变成白色,她不可置信地说:“你……你再说一遍!”

    这回轮到沈之墨诧异了,可事已至此,他为了确认苏倾的身份,只得再说一遍:“明日黄花碟也愁。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喂……你去哪儿?”

    没等沈之墨说完,苏倾便冲了出去。

    不对,不是,不可能……

    她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否认,却压不住脑海里不断涌现的画面:

    “明日黄花碟也愁,东坡居士的‘黄花’竟然变成了一道‘黄瓜菜’被盛到‘碟’里,哥,你说好不好笑?”

    “哑爹熬了‘胡辣汤’,你再不来,那可真是‘明日黄花碟也愁了!”

    她一路狂奔,全然没有在意追着她的陆世麒。

    破门而入,屋内是一如既往的整洁。

    桌上的纸仍安静地躺在原处。

    苏倾抓起纸,带起一片尘埃。

    三月廿七,哑爹在自己进府第二天就离开了,并不是因为等不及,而是有意让自己留在府里。

    为什么?他如何认识沈家人?又是如何说服沈柏徳的呢?

    难道苏什真在陆府?那他又为什么离开?离开后又去了哪里?

    沈之墨说的“上头”是谁?和苏什的失踪,自己的入府又有什么关系?

    苏倾仿佛置身一个迷障之中,疑惑,震惊,迷茫……层层叠叠交织在她心里。

    朦胧之中,一股清冽的雪茄气息从她的身后扑来:“你这体力倒是见涨啊!”

    苏倾回神,迅速将纸捏成团,握在手里。

    陆世麒绕着屋子边走边说:“这是哪儿?值得你跑得满头大汗。唔……干净倒是干净……有些日子不住人了吧?”

    “一个好友的家。刚才大哥告诉我,他们一家没打招呼就离开阳城了。”苏倾半真半假地说。

    陆世麒一下一下敲着桌面:“看来这朋友挺重要啊……”他想到她醉酒后嘴里曾呢喃过一个名字,又见她满脸沮丧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

    “我们回去吧。”苏倾避而不答。

    “走,带你去个地方。”他突然生了主意,伸手去牵她。

    苏倾下意识地把手抽了回来,护住纸团。

    陆世麒“啧——”了一声,径自搂住她的腰,不满地说:“你躲什么?”

    苏倾为刚才的冒失而后悔,任由他带着走。

    门口不知何时停了辆车,高植从车上走下来。

    苏倾心里有事,一路心不在焉。

    等她回过神,车子已开在郊外。

    眼前是一排高高低低的房子,有的已经完全造好了,有的才造了一半。

    许多人看到他们走近,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是十七爷!”人群中有人大喊,是一个国字脸的青年,厚唇黑肤,双眼炯炯有神。

    人们从四面八方围拢,笑嘻嘻地朝二人打招呼。

    苏倾见陆世麒与他们熟稔的样子,感到很奇怪。

    “马运良,你腰伤好了吗?权武不是让你回家躺着吗?”陆世麒问黑脸青年。

    马运良挠挠头:“我没事,就那点小伤。大家伙儿都忙着呢,叫我一个大男人躺着,实在难受。我出来搬搬东西,好得更快!”

    陆世麒乜斜着目光看他:“下回别逞能,好在这次箱子里没装重物,否则有你苦头吃!”

    “没事,我年轻,受点伤恢复得快。”马运良拍拍胸脯说。

    马运良是这批流民中的一个小头目,人长得赛煤球,可动作麻利,心眼实诚。

    前几日一个木箱子滑落,眼看就要砸到人,他二话不说冲上去将人推开,自己躲闪不及被砸到了腰。

    “你们都去忙!”陆世麒知道他们正夜以继日地修建家园,于是打发他们离开,自己领着苏倾走。

    众人四散而开,继续忙碌起来。

    “这些就是老高当初帮助的人。他们从外乡过来,居无定所,食无常处。我招了几个能干的替我看码头,给他们土地、材料造房子,种菜。你看……”他指着远处的山坡说,“这些都是他们开辟出来的。”

    苏倾这才发现,远处的山坡像台阶一样延伸上去,台阶上种着稻子和各类蔬果。

    “这是梯田吗?”苏倾惊喜地问。

    陆世麒点点头,继续领着她上行。

    “这些人都很勤快,你看,不过月余,地里的菜已经很成气候了。”

    地里,油麦菜、空心菜、包菜绿得可爱;田埂上,马兰头肆意生长。还有许多蔬果搭了棚,结了架,未见瓜果,却是生机盎然。

    苏倾看着忙碌的人群,很难想象一个多月前,这还只是片荒山。

    “想吃什么?摘了带回去让老高烧。”阳光下,陆世麒笑得灿烂。

    她忽然有些恍惚,在那间整洁的屋后,哑爹也种了许多蔬菜。

    每日清晨,苏什总这样问她:“想吃什么?摘了带回去让哑爹烧!”

    “这颗包菜不错,又大又圆……接着!”陆世麒扭下一颗递给苏倾,打断了她的回忆。

    “走,我们去帮帮他们!”陆世麒决心要让苏倾忘记不快,拉着她继续往上走。

    几个上了年岁的人在垦地、播种,陆世麒朝他们说了什么,拿起一旁的农具二话不说翻起地来。

    一个妇女递给苏倾一袋菜籽,教她如何播撒。

    苏倾认真地听着,不知不觉中加入了农活的队伍。

    烈日当头,不一会儿,她便满头大汗。

    再看陆世麒,他不知何时脱了衣服,光着膀子干得起劲。

    他看着很瘦,可长年的军旅生活形成的结实肌肉,在阳光下呈现出好看的线条。

    苏倾别过脸不去看他,躲在树荫下热得呼呼喘气。

    陆世麒汗涔涔地走过来,捡起地上的衣服就要擦,苏倾一把打掉他的手:“脏!”

    “哝!”她把帕子递给他。

    陆世麒摊开脏兮兮的手掌,将脑袋凑了过来。

    苏倾白他一眼,用帕子替他把脸上滚落的汗珠擦干净。

    陆世麒突然仰头,朝她腮边那颗不大不小的痣上轻啄一口:“谢啦!”

    四周的妇人掩嘴偷笑,苏倾局促地立在原地,恨不得用帕子盖住脸。

    回去要同他说,不能随便亲自己,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默默地想。

    忙碌了一下午,夕阳逐渐西沉。

    陆世麒与苏倾在田埂上比邻而坐。

    远处是天边的红霞,近处是袅袅的炊烟,自然之趣与人间烟火是如此的和谐。

    “真美!”苏倾情不自禁地赞美道。

    陆世麒闻言,转头看向她:几缕发丝迎风飞舞,桃花般的明眸里盛着晚霞温柔的光,一对浅浅的酒窝显得她愈发明媚灿烂。

    “嗯,真美!”他也说。

    “他们真幸运!”苏倾看着山脚下进进出出的人说,“这地方叫什么?”

    “原先就是一土丘,没什么名字。你有什么想法?”

    “黄发垂髫,怡然自乐,要不就叫‘桃花坞’吧?”

    “行。”陆世麒站了起来,从左往右,由远及近,将整个山谷看了个遍,“有屋舍,有良田,秋天的时候再栽上成片的桃树,不比五柳先生的桃花源差!”

    他对这个名字相当满意!

    马运良提着一个大篮子走了上来,在一矮坡上站定,呼哧呼哧地直喘气,半晌才憋出句话来:“不知道您二位爱吃什么,这是大家的心意。”

    篮子里,装着时令的蔬菜,整个篮子沉甸甸的。

    陆世麒看了眼层层叠叠的台阶,无奈地摇摇头:“我看你真是浑身有劲没地方用,这么重的篮子,拎上拎下,直接放车里不是更省事儿吗?”

    马运良反应过来,为自己的傻气而感到难为情。

    苏倾倒觉得这个叫马运良的倒是耿直又热情,一把抓起篮里的芹菜说:“这菜长得好,叶绿得鲜嫩,带回去让老高炒肉丝,一定很好吃!”

    陆世麒不以为然,他对清香四溢的芹菜过敏,凡食必吐,从无例外。

    ……

    谦吾楼。

    “您猜的没错,那间屋子确实住着叫‘苏什’的人,同住的还有此人的父亲和妹妹。只是不知什么原因,这家人在一个多月前就搬走了。”高植将打探到的情况告诉陆世麒。

    一个多月前?沈之岚也是那会入府的,两者会有什么关系吗?陆世麒感到一阵烦闷。

    他点燃雪茄,深吸几口,可这烟似乎懂人的心思,发着蔫透着潮,叫他呛得难受,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高植愣了愣,他知晓陆世麒只有在不痛快的时候才会“口吐芬芳”,今天是怎么了呢?

    他支吾着继续说:“那苏什年方二十七八,从小生活在这一带,待人接物颇受好评,是个高材生,听说……听说……”

    “听说什么了?”陆世麒不耐烦地问。

    “听说还讲得一口流利的日语,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日本人开的洋行里办事。”高植边说边打量陆世麒的神色,见他眉心微蹙,又补充道,“不过到底是个普通人家,听说那家的老头子是个哑巴,靠卖字画拉扯一双儿女长大。”

    “那家洋行与沈家可有生意往来?”其实陆世麒想问的是,此人与沈之岚可有什么交集,转念一想,谁不曾有过去呢?

    近水楼台先得月,况且,沈之岚已经嫁给自己了。这样想着,心里松快许多,嘴里的烟又突然有滋有味起来。

    他呼得一声,吐出好看的烟雾。

    高植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务和陆世麒不知为何阴,又不知为何晴的心情都感到一头雾水。

    近日,他将心思都放在了寻找纵火之人和端午水中偷袭之人上,原以为陆世麒让他查的会与这两件事有干。

    可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忍不住想吐槽几句,却见一个乞丐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权镇守?”

    “权武?”

    陆世麒和高植试探着问。

    几日不见,权武邋遢的像个叫花子。

    他将手一摆,抄起桌上的酒杯,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然后满足地“哈”了一声:“就是这个味,可把我想死了!”

    看着陆世麒与高植探究的目光,他敞开双臂,激动地说:“是我,是我!你们绝对猜不到,那批货从哪里送出来的!”

    陆世麒与高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愣了半天没说话。

    “啧~是我!不装扮成这样子,老子早被人发现了。哎……你们别笑!嗨……你们……你们这样可不厚道啊!……哎?还笑!……”

    高植最先收敛笑容。

    陆世麒绕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别说你真发现什么,哪怕你一无所获,冲你这身打扮我就得赏你!”

    权武眼睛一亮:“这可是你说的啊,不许反悔!高植替我作证!”他还真有“东西”问他要!

    “行吧,先说正事!”

    “我顺着沈家货船的形迹一路查,最后发现这批东西是从省城运出来的。省城的码头都归汤镇山管,就算他没有参与其中,也脱不了干系。”

    汤镇山,冯耀冯督军的小舅子兼管家。

    陆世麒的脑海里浮现个矮胖的身影,他和沈家人怎么勾搭上的呢?

    运那么多军火到阳城,是他的意思还是冯督军的意思?

    陆世麒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过几日冯督军做寿,听说要来几个日本人。爷……您说他会不会?”高植大胆猜测。

    “不会吧?那老小子要叛国哇!”权武咋咋唬唬地喊道,“整个江南,属他地盘广,势力大,再有十七爷您这样的人帮他,他有什么不满?”

    话音刚落,他突然醒悟过来似的:“他该不会是针对你吧?那,那你别去了省城了,搞不好被人家‘瓮中捉鳖’了!”

    陆世麒啐了他一口:“不会说就少说点,谁骂是王八,啊?”

    权武挠挠头,偃旗息鼓,为自己的没文化感到感到难为情。

    “高植,替我去把紫藤找来!”

    “我,我去吧!”权武主动请缨,他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紫藤是大半的原因。

    出了趟门,他更清楚自己的想法了。

    陆世麒转头,戏谑道:“你还是收拾收拾再见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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