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柳善德今日休沐,彭氏正在同他说女儿生日宴会上要用的花销,还有拜师的流程。他突然抬手抚额,“圆圆的生日宴,要不就不办了吧?”

    十五周岁的生日宴是一个女孩子嫁人之前最重要的事,彭氏听他说这些话,当然要和他急了。“哪能不办呢?圆圆可是盼了好多日子。”

    柳善德不知该如何同夫人解释。女儿的生日宴,他也是幻想了许久。

    他还记得她刚出生时的样子。那一天雪后初霁,夫人疼了一天一夜她还没有要出来的迹象。是他连夜跑了几里地,请来好几个产婆,一起想办法,才生下她来的。对这个千辛万苦才得来的闺女,他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偏心,对女儿比长子还好。从她出生那天起,他就盼着她走路,盼着她说话,盼着她长大,盼着给她办一场风风火火的及笄礼,再给她寻个靠谱的夫家。最好这夫家要离得近,他们想看女儿的时候就能看到。最好是入赘,这样宝贝女儿就不会离开家。

    可是,他哪想到杨相存了那种心思。

    他自家的小女儿没了,难道就要我的心肝来替她吗?他自家的外孙女不中用,难道就要我家乖巧懂事的月明去替她吗?可是事到如今,他又能做什么呢。他这个画院待诏,是他杨思忠一手安排的。他全家老小的命,都在他一念之间。

    柳善德看着彭氏,眼里满是愁绪。偏偏这些事还不能告诉眼前这位枕边人,他只能独自承受这凄风苦雨。

    “你给我好好说说,为什么不能办。”彭氏不依不饶。她答应了女儿,要让她在生日宴上拜沈涤为师,她都已经备好了冠服,选了根好看的发簪。可柳善德这混蛋,竟然说不办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对自家姑娘的。

    昨日在画院,柳善德在给新来的画学生上课。途中休息的时候,在官家身边伺候的都知来画院宣读旨意。官家要选秀女入宫,让他们开始着手负责为各地上传的秀女们作画。

    柳善德当时就想到了家中小女。他们虽从青州入京刚满五年,朝中却有很多人知道他家中有一子一女。公子在白鹿书院读书,日后要考科举入仕。姑娘是个美人胚子,知书达礼……

    柳善德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当初带着一家老小迁到临安,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他的耳畔不停地冒出来两个声音。一个是女儿唤他爹,一个是杨相夸他家月明聪明机敏。

    他那时还以为杨相是真的喜欢自家宝贝女儿,拿她当亲孙女待。他还想着自己要精进画艺,他还特意跑到民间求学苦练,就为了报答杨相的知遇之恩。他还曾经为女儿能得到杨相夸赞暗自高兴,要知道就算是他自家的亲孙女也不一定能得到这些赞美。

    柳善德啊柳善德,你还真是老眼昏花,识人不明。

    不过柳善德又存了一丝侥幸,他以为只要自己不让女儿去参选就没有问题,可他下值出宫时在和宁们外遇见了相爷身边的杨明。

    杨明说,相爷让他用心做事,这是他们柳家飞黄腾达的好机会。

    柳善德还以为杨相说的是为秀女们作画之事,他请杨明转告,他柳善德行走画院多年,不是贪财怕死之人,定不会辜负杨相期望。

    他还在磕头叩首表达自己的忠心,杨明却递过来一张杨相的亲笔信。信上写了八个字:月色已明,入宫为圆。

    柳善德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他接了信,恍恍惚惚地在御街上转悠。御街上的人真多,他还从来没有真正逛过御街。他的小女儿倒是经常偷溜出府到御街上看热闹,还给他带了孙羊正酒楼的烧刀子。

    柳善德孤零零地在御街上走啊走,不知道怎么就到了家门口。等到清雅居彭氏为他换官服的时候,竟发现他后背衣衫尽湿。

    彭氏见他一直不说话,面色越发沉重,知道肯定是相爷那边出了差错,也不再追问。“不办就不办吧,我去同圆圆说。”末了还是没忍住,“拜师礼可以悄悄在家里办,你也知道的,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日后给孩子找个靠山。”话还未说完,眼眶已经含满了泪水。

    柳善德点头。

    天气转寒,彭氏让柳月明给沈母送一床被褥。她带着翠云同去,没想到在那里碰见了沈涤。按往日来看,他这时辰基本上都出去了。今天却不知怎么在府里。

    她站在院中,瞧他给母亲梳头。沈母坐在廊下微眯着眼晒太阳,他站在母亲身后,手里捏着一把檀木梳,极仔细,极认真,手法细腻,很有耐心。

    柳月明从来没看过男子给女子梳头,她不忍打破如此宁谧的时刻,一直站在原地。

    沈涤一抬头,就看见柳月明站在院子里。朝霞满天,洒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上,枯藤老树顿时像染了色彩,五彩斑斓。她站在那里不说话,越看越让人觉得,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沈母察觉到异样,睁开眼,看见柳家二小姐,忙起身招呼,“二小姐,您快请进,快请进。”说完还不忘怪罪沈涤一句,“你这孩子,小姐来了都不知道说一声。”

    沈涤笑着迎向柳月明,“二小姐是有什么事吗?”

    柳月明指了指翠云,“天气越来越冷,娘让我来给伯母送床厚被子。”

    沈涤这才注意到翠云手中的被子。

    沈母带翠云进房去放被褥,柳月明和沈涤站在院子里。没有人说话,冬日的院落很安静,安静的像平静的湖面,让人都不忍打破这难得的静谧。

    柳月明想起昨日沈涤教她的功课,“老师,今日要不教月明写字吧。”

    不读兵书,不写策论,只练书法。从最基础的横平竖直,到笔走龙蛇的狂草。她想知道沈涤笔力如何,可担得起遒劲二字。若担得起,那她便可在传记中加上“笔力遒劲,力透纸背”八字。

    沈涤以为她读书累了,便说好。

    她是他第一位正儿八经的学生,想到她还有为数不多的时间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会答应。

    因沈涤常有事外出,以往的功课都会在午后才上。今日碰巧,又没有什么急事,他们到西厢房铺开纸笔时,太阳才堪堪挂在院墙上。

    父母还没离婚的那几年,柳月明上了几个学期的书法课。那时候小,对练字没什么概念。只知道老师教什么她就做什么,照葫芦画瓢,倒也学的很好。

    她看沈涤提笔的姿势,知道他应当写的很好,比她好上很多倍。

    今日写小楷,从《灵华经》开始。沈涤选了支紫竹羊毫,柳月明也跟着选了一支。她见他立在书桌后,右手提笔,左手负在背后,点墨成字,缀字成句,成篇累牍只在一息之间。

    沈涤落笔,沾了软墨的羊毫支在笔山之中。墨迹未干的《灵华经》在桌案上铺陈开来,庄严肃穆中透着隐隐虔诚。她不再需要问他行书、草书的章法要领,她已经知道沈涤善书。

    沈涤,字佑安,咸宁元年生,永嘉郡青田县人。善书画,累迁左丞。

    清雅居的书房内,柳云深早上来给父母请安,一同用过早膳后,被父亲留了下来。

    “云深,画院最近有个空缺,你……”柳善德话到一半又实在不忍心说出口。

    可他家世代作画,从未有靠读书致仕光荣耀祖之举。官场险恶,不是云深凭借一人之力就能力挽狂澜,独善其身的。柳家传到他这一辈,只有云深一个男丁。若他有什么差池,他柳善德去了九泉之下,没有颜面面对祖宗。

    柳云深知道父亲的心思,可他不喜欢画画。小时候父亲为了培养他,逼着他在书房里,十天不允许出门,他还是一幅画也作不出来。可能是他天生愚笨,画画不好,书读不好。好在他喜欢读书,这才能一直读下去。而且他希望自己能像沈先生那样满腹经纶,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可父亲总是想他继承柳家衣钵。

    “爹,您也知道的,我不喜欢画画。”柳云深再一次直截了当拒绝父亲,希望他不要再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他想读书致仕,报国救民。

    “可是……”

    可是云深啊,仕途哪是那么好进的,多少人寒窗苦读十年、二十年,直到须发皆白、家徒四壁,也没得到一官半职。柳善德最终未能说出口,罢了,不入画院就不入吧。他知道这个儿子和自己一样,认定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为父如今只问你一句话,是不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要读书,要去朝堂搏一搏。”

    柳云深点头。

    柳善德起身,走到儿子面前,右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左肩,“既如此,那便大胆地往前走吧,不要回头。为父虽然不在官场,但至少身在朝堂,会助你一臂之力的。”说罢,柳善德迈步走了出去。

    柳云深站在原地,看着老父亲因长期伏案作画而日渐佝偻的背影,满头银发,万千感慨涌上心头。

    爹,儿子何尝不知道您的苦心。儿子只是不想再看您一人为了整个柳家耗尽心力。等儿子中榜,谋个一官半职,您在朝堂再也不是孤身一人。

    是夜,柳善德告诉妻子,“还是办生日宴吧,多花点银子,办好一些。圆圆想要什么样的,就办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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