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圣旨下来的时候,宋锦绣正在小花园里浇花。
鲜花带露染晨曦,便更显娇媚动人。
宋锦绣淡定地领旨谢恩,前来宣旨报喜的太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殿下今日气色真不错,可谓是人比花娇,想来身体已经大好,半月后出嫁必是最美的新娘。”
“公公谬赞了。”
宋锦绣示意夏思容塞了一把金叶子到那太监手里,等送走那传旨太监,才收敛了嘴角浅浅的笑意,随意地将那明黄卷轴搁在一旁的石桌上。
“主子看起来有顾虑?”夏思容接过宋锦绣手里的空水壶,递上另一个装了水的小银壶。
“午后,大概就会有贵客登门,你可要好好招待,到时候你就热情地叫他,驸马爷。”宋锦绣尾音微微上扬,难得显出几分俏皮来。
水壶灵巧精致的壶口里洒出一段彩虹弧度的水流来,尽数落在一朵开得正盛的茉莉花上,宋锦绣想象着陆昭云听到这称呼时的脸色,忽然促狭一笑。
赐婚消息传出,整个盛京一片哗然。
谁能想到,一个青楼女子,竟能在短短的时间内摇身一变成为公主,今日还得皇帝恩旨,成为国公府世子正妻。
想来,皇帝也是顾及宋锦绣此前与陆昭云的一段缘分,特意成全。
原本陆昭云领了旨,是要去会会宋锦绣的。
但是滕书艺听完圣旨之后整个人就不好了,脸上血色尽褪,好不容易等传旨太监离开,才由侍女搀扶着费劲起身,起身不过三息,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整个院子登时便忙乱起来,抬人的抬人,请大夫的请大夫。
等请来的张大夫诊断开方,亲口说了夫人并无大碍,众人才算安心下来。
陆绍元亲自送了张大夫出去。
“老张,你也清楚,今天的事情……”
不等陆绍元说完,张大夫已经心领神会,右手一抬止住陆绍元的话:“今天的事情,我张某绝对不会外泄半个字……夫人这是心病,恕张某医术有限。”
陆绍元送张大夫出门的时候,陆昭元就静静地坐在滕书艺的房间里,手边的茶几上还摆着那卷明黄色的赐婚圣旨。
陆昭云很难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
但他清楚地记得,初闻圣旨的那一刻,他胸腔中千丝万缕的情绪里,第一个冒头的居然是喜,然后惊讶,疑虑,担忧……种种情绪才涌上来,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他,居然在宣读圣旨时失了神。
宣旨太监连说了三遍接旨,身边的陆绍元捅了捅他,他才如梦初醒。
等到滕书艺晕倒的那一刻,他心里便只剩下无尽的愧疚。
身边人都在手忙脚乱地帮忙,他却呆呆立在原地,手里紧紧捏着那一卷赐婚圣旨。
滕书艺晕倒的原因,陆昭云心知肚明。
陆昭云其实已有婚约,只是结亲对象如今下落不明而且身份敏感,所以从来没有公开。
当年陆绍元为了救自己,弄丢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滕书艺为此日日以泪洗面,刚开始还会同陆绍元争吵几句,后来渐渐演变成独自缩在角落,抱着一个枕头喃喃自语。
她变得畏光、怕人、神神叨叨。
当时滕书艺的精神已经有些失常了。
陆绍元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滕书艺从自我封闭的状态里带出来。
陆昭云永远也忘不了,有一日,滕书艺满脸是泪地拉着他,一遍一遍地问:“等娇娇回来,娶了娇娇好不好?娶了娇娇好不好?”
因为这样,陆娇娇就能名正言顺地叫她母亲,堂堂正正地回到陆府。
陆昭云怎么可能拒绝呢?
毕竟是自己占了她的位置。
他与她素未谋面,但她却因为他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他这一辈子都亏欠她。
陆昭云呆坐良久,才从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拿出一枚如意云头银锁来,正面是精雕细琢的祥云追满月图样,背面刻着“长命百岁”四个遒劲有力的正楷大字,下面还有三个小字——陆昭月。
陆昭月,小名娇娇。
当年滕书艺怀孕的时候,陆绍元找人专门定制了两把长命锁,一枚上刻“陆昭云”,一枚上刻“陆昭月”。
当时便已经想好,若生出来是男孩,便取名陆昭云,若是女孩便叫陆昭月。
陆昭云一直没有告诉滕书艺,他其实已经见过陆昭月了。
她将这枚长命锁交给他,却又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他找不到她,也难以向滕书艺开口。
毕竟这么多年过来,或许滕书艺已经习惯了未知的等待,如今骤然告诉她陆昭月回归的消息,万一以后又找不到陆昭月,他该如何交代?
毕竟,痛苦莫过于得而复失。
而如今,赐婚圣旨已下,抗旨是万万不能的。
现在就算是找到了陆昭月,自己又如何能让她光明正大地认祖归宗呢?
陆昭云觉得两侧太阳穴突突的,脑子里千头万绪、像是有一团毛线纠缠在一起,头痛欲裂。
更为令人忧虑的是,比起陆昭月,他竟然更希望娶的是宋锦绣。
逢场作戏容易,自欺欺人却很难。
然而也就是这一份清醒,像是泥沼里伸出无数只滑腻触手,将他拖进罪恶的泥潭里,任由无边无际的愧疚和罪恶感将自己淹没。
窒息,然后死亡。
他真是疯了,竟然会想娶一个立场不明、目的不明、来历不明的危险女人。
或许就是因为危险,才迷人,吸引着他去衡量、去探究、去征服。
陆昭云自嘲一笑,屋外日头已然偏西,整个房间都昏暗下来,笼罩在一层薄薄的落寞里。
又或许,自己只是贪恋那一句“天命凤凰、浴火重生”罢了。
陆昭云终于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扬起头,起身深深望了一眼床上眉头紧锁的滕书艺,拿起桌上那卷赐婚圣旨大步走了出去。
赐婚圣旨下来的时候,萧闻泽正在临水的凉亭里作画,画中女子袅袅婷婷,一手搭在亭子的红栏杆上,正探着身子去看碧水中的红鲤鱼。
不过寥寥几笔写意勾勒,连五官都没画,便将女子的安然闲适之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移开白玉镇纸,将画拿起细看,红鲤鱼鱼尾的墨迹未干,在光下闪着微微湿润的光泽,更像是活鱼浮到水面,一个翻身,鱼尾带起点点水花,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
身侧侍立着的王府管事探头一看,自然是认出了画中湖心亭的景致,想来自己王爷该是又想起了故去的齐王妃,故而作画缅怀。
管事不懂画,但看画中女子从容大气的风姿,却与故去的齐王妃不甚符合。
但能在湖心亭赏鱼的,除了齐王妃,还能是谁?
很快,便有小厮一路小跑而来,又轻手轻脚地候在湖心亭三尺开外的地方,等管家走过去,才趴在管家耳朵边,报告了皇帝赐婚宋、陆二人的事。
管家自觉这对于齐王府来说,不过一件不痛不痒地事,走回来时便随意说给了萧闻泽听。
谁知萧闻泽竟一时僵在原地,如遭雷击,手里蘸了墨的毛笔啪嗒一下,猝不及防地落在了画纸上,那团飞溅状的墨迹恰好涂在了那女子的脸上。
萧闻泽犹自呆呆站着,良久,才颓然跌坐下来,喃喃道:“这一世的姻缘,终究还是被她给毁了。”
他想着慢慢再将自己的卿卿追回来,却原来,已经来不及了。
湖边风大,原本凉爽湿润,在这样炎热的季节该是十分宜人的,但萧闻泽忽然觉得这风吹得他头疼得很。
“李管家,备马,我要进宫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