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宋锦绣的错觉,她总觉得,今日熏熏晚风中,幢幢灯火下的萧闻泽不知为何,看着竟带上了几分落寞。
“是玉郎,既然是宴请,总要热闹些,我便将他也一并邀来了。”
穆代辰邀请宋锦绣的念头,是在赐婚圣旨下来之前便打定了的 ,当时还想着顺便也能给这两人创造些相处的机会。
只可惜,现在说这些,到底晚了些。
话间,萧闻泽已缓缓走到近前,朝穆代辰一拱手,亲切地叫了一声“姑姑”。
然后他的视线转向宋锦绣,四目相对,有些不知如何称呼的尴尬弥漫开来。
明明前世是最亲密的两人,现在却相对而立,连一个合适的称呼都想不出来。
“我比殿下稍稍年长些,殿下若不嫌弃,可叫我一声姐姐。”宋锦绣的视线一动,越过面前的萧闻泽,落在曲廊方向,陆昭云所在的位置。
萧闻泽握着折扇的手一紧,低头轻笑了声:“锦绣,你我如今是一家人,随姑姑唤我玉郎便好。”
他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满含期望地望着宋锦绣,希望能再从她嘴里听到一声玉郎。
但宋锦绣只是浅笑着,没有接话。
“对了,我今日经过万宝楼时,恰好看到了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便买了下来,正好姑姑和锦绣,一人一只。”
萧闻泽伸手将侍从递上来的锦盒依次递给穆代辰和宋锦绣。
锦盒用上好的黄花梨木制成,盒盖上雕着的海棠沐雨图,栩栩如生。
宋锦绣想要推辞,却有人抢先一步将锦盒一把接了过去。
但见陆昭云将锦盒里的翡翠镯子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兀自牵起宋锦绣的手,将镯子套了上去。
“齐王殿下一片心意,绣绣便不要客气了。”陆昭云摩挲着宋锦绣的手,看似是在欣赏美人皓腕上的碧玉,实则暗暗使了力气,不让宋锦绣挣脱。
萧闻泽的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淡淡一瞥,旋即移开视线。
穆代辰眉头一皱,直愣愣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陆昭云浑然不觉穆代辰话里地不满,笑得肆意招摇:“长公主殿下不欢迎吗?”
“以往我请世子来时候,世子倒是矜持客气,今日怎么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穆代辰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绣绣来了,我自然也是要来的。”陆昭云终于放开了宋锦绣的手,手臂一伸,直接将宋锦绣揽了过去。
这是在明晃晃地宣誓主权。
萧闻泽已经别过头,默默往主座的左下首而去了。
穆代辰眉头一挑,爽朗一笑:“那你来得可不是时候,不过既然不请自来了,来人,给世子加张桌子。”
“不必,我跟绣绣坐在一起便好。”陆昭云低头,眼尾迤逦,对着宋锦绣温柔一笑。
宋锦绣不是很想看他,不动声色地将他揽着自己的手推开,兀自走向席位,落了座。
侍立在一旁的少年见状便要上来斟酒,陆昭云眼疾手快抢过酒壶:“这边不用你们伺候了,下去吧。”
“此等小事,就不劳烦世子亲自动手了吧。”宋锦绣抬手按住酒壶盖子,止住陆昭云斟酒的动作。
陆昭云抬眼,眼含春水,波光粼粼:“乐意为绣绣效劳。”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狗,陆昭云如此死皮赖脸,倒叫宋锦绣一时不知所措了。
总不能一把将酒壶夺过来塞回少年手里,喷陆昭云一句:“谁要你这个老菜皮斟酒,我要这个美少年来!”
宋锦绣放在酒壶上的手顿了顿,到底还是缩了回来,默许了陆昭云的动作。
两个少年尴尬地望向主座的穆代辰,穆代辰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
陆昭云在宋锦绣身边坐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提着细长的酒壶把手,替她斟了小半杯果酒:“绣绣慢点喝。”
宋锦绣脸上淡定的表情有些龟裂,凑近了问:“你跑到这里来发什么疯?”
陆昭云替自己满斟了一杯,酒杯刚凑到嘴边,便听到了宋锦绣的质问。
“这里可是盛京最为有名的盘丝洞,我怕你被满眼的春色迷了眼睛。”陆昭云回答地理直气壮。
宋锦绣被气笑了:“你不怕穆代辰吃了你?”
“这不是还有你呢嘛,你舍不得的。”陆昭云朝宋锦绣抛了个媚眼。
宋锦绣只觉脑瓜子嗡嗡的,赶紧跟他拉开距离,佯装喝酒,实则查看穆代辰和萧闻泽二人的神情。
还好,还好,两人都在专注地吃菜,没有注意到这边。
宋锦绣当然不会天真地去相信陆昭云的这一套说辞,他今日来这里必然还有别的目的,宋锦绣边思索着,边将视线落在那小半杯的果酒上。
陆昭云当真是个煞风景的,有他在旁边虎视眈眈,她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欣赏春色,光揣摩他那点花花心思都揣摩不过来了。
花一般的少年流水般将一盘盘色香俱佳的菜肴端上来,宋锦绣在假装认真看菜实则注意力全在那一个个花一样的美少年身上。
该死的陆昭云,一直托腮在一边认真看宋锦绣。
“你看我干什么?看菜啊!”被盯得久了,宋锦绣有些恼怒。
陆昭云浑然不觉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妥,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笑得含情脉脉,仿佛天崩地裂,地老天荒,他的眼睛里也只有宋锦绣一人。
“哪有绣绣,秀色可餐。”陆昭云如是说。
宋锦绣觉得有点想吐。
看来有一点,是明确了,陆昭云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在穆代辰面前给自己拉仇恨的,顺便恶心一下自己。
前者,穆代辰倒是也不会为了一个陆昭云就和自己不对付。
后者,那自己确实不争气地被恶心到了。
待菜上齐了,穆代辰一击掌,便有三列广袖博带、脚步生风的妙龄美男,列队齐整走到台中,
全部面朝宋锦绣,恭恭敬敬地立着,微微低着头,看着地面。
粗粗一看,可谓环肥燕瘦,百花齐放。
你永远可以相信穆代辰的审美。
“锦绣,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只要是你看上的,今晚都可以带走。”穆代辰接过身旁公子递过来的酒杯,仰着脖子一饮而尽,豪迈大气道。
不等宋锦绣反应,陆昭云率先站了起来,视线在那几排男子间来回扫视了一遍,又颇为不屑地重新落座:“就这?绣绣有了我,哪里还会看得上这些?”
宋锦绣僵着没动,也没接话。
穆代辰已经冷哼了一声,原本就没请他,不请自来还砸场子,是不是皮痒了?
陆昭云似乎是丝毫没有感觉到整个场子的僵硬,不要命地贴上来扯了扯宋锦绣的袖子,语气越发粘人:“绣绣,你说话呀?”
宋锦绣觉得有点反胃。
她难受,但是她不能一个人难受,她必定要陆昭云比她更难受,这样她就解脱了。
于是宋锦绣不动声色地将袖子扯了回来,转头含情脉脉地看着陆昭云,仿佛天地之间,她的眼里也只能容下陆昭云一个人。
“那是自然。不如世子今日便上前舞上一剑,让大家都瞧瞧世子的绝世风采。”
想来穆代辰也乐得陆昭云卖上这一回艺,毕竟她还是间歇性贪恋陆昭云美色的。
不等陆昭云回答,宋锦绣又堵上一句:“上回见世子舞剑,那可真是,见之难忘呐。”
陆昭云彻底被架了上去,下不来台了。
他脸色不变,抬手轻轻将宋锦绣那被晚风吹散的鬓发挽到耳后:“既然绣绣想看,那我便舞上一次,不过一定要绣绣为我伴奏,就弹,你常常为我弹的那一曲。”
陆昭云接了侍从递上来的软剑。
宋锦绣其实已有许久不曾弹琴。
前世,学弹琴是因为萧闻泽喜欢听,嫁入齐王府后,常常与萧闻泽一起月下弹琴,他以笛声相合,弹的都是些吟风弄月的清闲曲子。
等后来萧闻泽登基,政务繁忙,她也许久不再碰琴。
再弹奏的时候,是送麦冬出征的那一次。
那是他们手里的最后一支精锐,去支援盛京的最后一道屏障,蓟城。
蓟城若破,盛京将完全暴露在陆昭云的铁骑之下,城中兵力空虚,承泰要灭亡,只是时间问题。
那日天色不算好,滚滚的乌云将天光遮了个严严实实。
宋锦绣将手中最名贵的古筝仙乐搬到了朝日门上,在大军浩浩汤汤地穿过朝日门奔赴前线之际,她弹奏了上辈子最后一支曲子——破阵子。
此情此景,宋锦绣的脑子里也只能想到这一支曲子。
回忆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从第一个音符响起的刹那,便止不住了。
宋锦绣手指灵巧地在琴弦之间拨动跳跃。
仿佛上一次弹这首曲子,尚在昨日。
萧闻泽却是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穿过陆昭云行云流水的招式和寒光凛凛的剑光,穿过时间的碎片和记忆的尘埃,定定地望着宋锦绣,望着宋锦绣敛目凝神,却浑身悲怆。
他的脑海里炸开一个荒唐的想法。
若是吴绮梦可以带着记忆重生,那么会不会?
果真荒唐,他的卿卿怎么可能背叛他?
萧闻泽此刻心绪全乱了,坐立不安,索性取了笛子来,随着宋锦绣的节奏相和。
宋锦绣埋头沉浸在那段沉重的记忆里,忽听得清越激昂的笛声加了进来,不由抬头望向声音来处。
恰好萧闻泽也望向这边,四目相对,恰如金风玉露一相逢。
陆昭云一个流云回风,探身回刺,长剑从腰间穿出,剑尖点染上清冷的月光,再一扬手,长剑向上,砍断两人视线勾连。
他手腕一转,长剑在上空转了个漂亮的剑花,广袖飞扬,将两人炙热的视线彻底隔绝开。
还说两人没有关系,我看眼神分明都要擦出火星子来了!陆昭云如是想着,暗暗咬牙,又是一套丝滑的连招,引得一旁侍立的少年都不禁拍手叫好。
被陆昭云这么一打岔,宋锦绣也回过神来,低下头专注弹琴,不停眨眼,才将眼中微微泛起的水光压了下去。
主座上的穆代辰却是在陆昭云暗暗咬牙的那一瞬,眼睛蓦地一亮,就是这一刻!
当年她在马球场上一眼看中的陆昭云,就是那样寒芒毕露、果敢杀伐。
她不由推开身边的坐着的貌美郎君,坐直了身子细看。
可惜,宋锦绣低头之后,陆昭云便又恢复了平常的风流肆意模样,招式花里胡哨,美则美矣,却少了能够直击她灵魂的东西。
穆代辰不由地暗暗长叹了一声。
一曲终了,一舞完毕,满堂皆静。
还是穆代辰最先反应过来,带头喝彩。
陆昭云潇洒地将手中剑一抛,还给了穆代辰府里的侍从,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宋锦绣身边。
“绣绣,我舞得怎么样?”
宋锦绣左手还按在琴弦上,闻言抬头,对上陆昭云探寻的目光。
其实她适才完全就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根本没有去看陆昭云舞得怎么样。
“自然是极好的。”宋锦绣迎着陆昭云投下来的目光,睁眼说瞎话。
陆昭云便俯下身来,凑到宋锦绣耳边:“那同齐王殿下的笛声相比呢?”
宋锦绣眼波一动,恰好对上萧闻泽投过来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