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不能走!谁都不可以离开!”

    借着大片嘈杂后忽如其来的寂静瞬间,华瑛双手围拢在嘴边冲面前背对着她的人群大声喊。

    安载初吓了一大跳,虽然猜到华瑛要做什么,却没料到她上来就单刀直入、直切正题,实在过于勇莽。此刻灾民情绪过于激动,听了这话万一冲撞过来——

    当即抓起板车上赶牛的长鞭——鞭子吸了雨水,潮湿却增了分量,安载初挥了两下,上前两步,严阵以待,却发现大家似乎没发现?

    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回头宽慰华瑛几句。

    毕竟人太多了,即便寻了安静的间隙,但在背对着大家的情况下,片刻的诡异沉默是不够将一句话喊完的,往往起了个话头,剩余音量便被人声淹没了。

    华瑛不在意,她站在板车上——底下的人东张西望、交头接耳,找寻是谁喊的那一声,但找不到也就算了,诅骂几句当是听错。倒是站在外围的有好些个回过头来看她,只是眼里充满疑惑和不确定。

    “谁、都、不、能、离、开!”

    在这些人即将掉转头时,华瑛再次出声,一字一顿,近乎挑衅。

    这一下是捅了马蜂窝,直接炸开锅。

    “啪”一声,安载初扬鞭摔打在地,泥土飞溅,“诸位有话站在这里说便好。”他面带笑容客气说道,心里想的却是不愧是公主,在气人方面确实有一套。

    先是惊骇于挥鞭的气势下意识止步,再要上前又因拦路的人是安载初——他这些日子没少给大家伙忙活,送米送粮什么的早已混了个脸熟——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些人只得停在离华瑛三步远的地方,控诉指责抱怨华瑛凭什么这么说。

    华瑛不急于解释,由着他们吵闹。

    很快,这边的动静引起了那边人群的注意,越多的人往这边张望,犹豫着是否走过来瞧瞧;曹斌的讲话自然而然被迫中断,他甚是不悦地瞪一眼喧嚣处,挥手就要让人来处理,却在看到比所有人高出半截身的人的时候沉默了;而那些本在地上赖着的泥人也站起身……

    苏勉笑了,由于太过无聊,他是最先看到华瑛的人。而此刻,他对上她的目光,尽管隔太远,看不清那眼神里的意味,但莫名其妙的,他知道他该怎么做。

    不难,就是让大伙齐齐转个身再向前走个两三步,同时让官差维持好秩序,使得民众与华瑛始终保持至少三步远的距离,然后听着便是了。

    “这是谁?站那么高想干嘛?”

    “听前面的好像是她不让大家走。”

    “哼,她说不让就不让?你是没听得方才那个大人的承诺吧?”

    “听是听到了,但他们竟然没把她赶下去?真让大家伙听一个女人讲话吗?”

    “不是,她凭什么站那里?什么身份?够格吗?”

    众人聚在一起,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更多的是对板车上站着的人的讨论。

    华瑛听着,等他们议论得差不多了,声量渐小了,才朗声道,“今日站在这里,我只跟你们说一件事,”她目光扫过众人,“谁都不能离开这里。”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哪有人一上来就这样子讲话?

    “我知道你们在害怕,恐惧死亡,也忧惧被抛下。”华瑛在他们反应过来前,继续道,“我很想对大家说不要怕,可是很遗憾,生死并不由人控制,所以我没办法向诸位保证接下来谁都不会染上瘟疫,也谁都不会死。而我能做什么呢?”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就在一刻钟前我终于知道。在此,我向诸位承诺你们绝不会被丢下,往后的日子不管是好是坏我们都将一起面对。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医者研制出瘟疫药方之前,或是直到我们这里不再有人生病倒下至少一个月为止,否则任何人不得离开。”

    空气安静极了,没有人说话,在场不管是当官的还是灾民,他们都被这一番话震撼住了。

    板车上的人全然是寻常女子家装扮——身着棉衣罗裙,面上不染粉黛,就连头发也只用一帕桔红丝巾缠着。即便模样白净、长相水灵,绝不像是普通人家能养将出来的粉雕玉琢女娃儿,却也不能想象她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她开口了,是那样的不疾不徐、坚定有力,那掩盖在素净外表下的气场再也遮不住,让人不得不去仰望、甚至信服。

    但就这样信了?

    沉默在空气里蔓延,半晌,终于有人高声质问:“你是谁?凭什么做出承诺?谁又能听你的?”

    “苏勉,”华瑛不答反问,目光依旧落在众人身上,“我是谁?”

    苏勉知道华瑛为何会问他。在场官员中,只有自己最被灾民信任,由他说出华瑛身份最好不过,他却不是很想配合,因为这意味着他不再能够在心里抱怨为什么来的人不是她了。

    可众人齐齐望着他,苏勉心下叹气,“南宫念,”他清清嗓子,高声宣告,“大梁的华瑛公主。”

    竟是公主么?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冷气,根本想不到堂堂金枝玉叶会跑到这里来,却也生不出半点怀疑——因为苏勉,更因为眼前人的气度。

    人群里记性好的人记起确实在哪一天见过一个穿着华丽的贵人,论身高模样是能与面前的公主对上;还有人说他见过那些大人对她态度恭敬,当时还纳闷呢……

    众人小声讨论,用记忆、事实证明华瑛身份不假,即刻欣喜起来。少数人却并不买账,公主又如何?说让留下便乖乖留下吗?

    “既是公主,那便该与大家伙做主,而不是让我们留下来等死。”

    细碎嘈杂中,有人突地大声喊,众人一听,也是道理,纷纷附和。

    形式一瞬间转变,看起来不太妙。

    曹斌等人互相对视,都看见彼此眼中的担忧,但此刻站出来主持大局不太妥当,决定继续观望;孙志明心中冷笑,那从华瑛站上板车起便灰败的脸亦恢复了血色;苏勉抬眼睨了华瑛一眼,兀自双手抱胸,他才不担心,不是相信华瑛而是相信城主——是的,他现在才发现自己竟然几次三番在肚里质疑自家城主的决定,真是不可饶恕呀。

    安载初仰望着华瑛——远处青山上的虹霓消逝在阳光里,阳光罩在华瑛身上,拉出一道很长很长的影子,耳朵里如战鼓般擂动的声响来源于心脏,他悄悄握紧了手中长鞭。

    站在板车上,底下的人、物尽收眼底,华瑛垂下眸,并没有将谁的样貌看得真切。她目光穿过他们,直望进过往的岁月里。

    华瑛从来不是让人省心的主。在她还不算长的人生里,没少被父皇训话、阿姐念叨、兄长啰嗦、先生规诫,但除非是动真格的被关进思过厅或者打手心罚抄写,她会那么稍微反思、消停一阵,不然一贯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因此凭着自身的经验,华瑛知道要人乖乖听话,不是把大道理讲通就可以的,得让他们清楚不照做的后果。

    而怎么让他们明白呢?

    倘若此刻站在这里的是阿姐——华瑛慢慢收拢虚握的四指,指甲抵上掌心,疼痛令虚焦的目光稳稳定在一处——杀鸡儆猴。

    是的,杀鸡儆猴,阿姐在的话一定会这样做。所以呀,南宫念,不要怕,既然已经站上来了,就勇敢地去做站在这个位置上应当做的事吧。

    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华瑛下令官差将今早闹事的那帮人圈起来——因了这伙泥人情况特殊,怕再闹出乱子,苏勉并不让他们各自走动四处分散,而是赶成一堆拢在前头边上,吩咐官差看管,自己也盯着。

    命令下达的那一刻,全场静了一瞬,接着你看我我望你,却在彼此眼中见到了惘然。这是打算干嘛?众人踮脚往那处张去,交谈的声音明显压得更低,而觑向板车上那位贵人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华瑛不理,见官差到位,径直唤一声:“曹大人。”

    曹斌愣了下,很快上前答礼:“下官在。”

    “依照大梁律法,”华瑛目视前方,“故意杀人者该如何判处?”

    这算什么问题?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众人迷惑,曹斌也纳闷,但还是答道:“按照大梁律,犯杀人罪者杖脊八十、下放死牢、秋后处决。”

    华瑛点头,“那殴打官差,妨碍公务的呢?”她看向曹斌,语气里竟有一丝天真的残忍,“又该如何处置?”

    作为在官场里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又有了前面的铺垫,曹斌一听话头,心下恍然,答话的口吻都严肃凌冽起来。

    “殿下容禀:按大梁律法,公然辱骂、殴打当差人员,并阻碍公务者,当视当时情况进行定夺——若情节较轻,则杖脊三十,流放一千里;情节严重者杖脊五十,流放三千里。”

    话音落下,全场噤声。

    若说前一个问题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一个,殴打官差,那可就是发生在众人眼皮底下的事。众目睽睽,试问如何抵赖?

    那些参与斗殴的听了这话,眼里只剩惊恐。他们那一腔热血孤勇早已过去,湿衣服却还黏黏紧贴在身,又加之官差手持朴刀看押根本逃不了一点,除却发抖瑟缩懊悔害怕,还能做什么?

    人群里,有想得深些的,背后已经冒出冷汗,这位公主为何要问杀人者当何罪论处,怕是要将这名头强安在打架的人身上。毕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果然下一刻便听得她的声音,明明清脆如山泉滴石,却来自于百尺地底,渗出森森寒意。

    “今早有两人翻越宣阳城城墙,企图将疫病带进城内害死全城百姓。幸得守城将领及时发现捉拿回来,才不至酿成大祸。但这两人非但没有悔悟之心,反而寻衅滋事、怂恿百姓一起出逃,重伤官差若干,行为恶劣之极,实非常人所能容忍。依方才所说大梁律法,曹大人认为该如何处置发落他们?”

    这一番话言辞犀利、字字诛心,遣词用句是怎么严重怎么说,可见说话者心肠之歹毒用意之险恶,但任谁也不能反驳说这是无中生有凭空捏造恶意扭曲,因为事确实是这个事。

    众人再不敢吭一声,甚而胆子小一点的头已经埋在脖子下了,他们屏住呼吸竖起耳朵,等着曹斌的判罚,同时内心祈祷这位大人能够为他们发声,不让这个不知所谓的公主乱来。

    曹斌不赞同华瑛这样乱棍打死一群人。他们固然有错,但是小惩大诫,方为治民上策,也显朝廷仁政,不然容易生乱,狗急了还跳墙呢。

    故而他理应劝说。但多日接触下来,他不认为华瑛真能致那一群人于死地,如此行事,应当只是想要震慑住百姓。可又难说,毕竟是长在帝王家的人,站上这里,为了树立威信,手段虽然狠了点却也无可厚非。

    一时之间,曹斌肩上多了两份重担,一担源于公主,一担来自百姓。

    该倾向哪一边?曹斌沉思片刻,斟酌用词:“按大梁律,这一行人殴打官差致使重伤,情节严重,理应杖脊五十,再行流放;而两个主犯妄想害人性命又唆使百姓打人,理应杖脊八十,压入死牢,秋后处决。”

    “理应?”

    见华瑛抓住这个字眼,曹斌立刻会意,配合道:“是,理应如此,但其情可谅。眼下毕竟情况特殊,百姓害怕死亡,情急之下头脑发昏做出糊涂之事在所难免,万幸没有闹出大事来。依下官看,可将这一行人监禁起来,看其表现,待疫病结束时没有再生出乱子,便可饶恕了他们,也显示殿下宽厚仁慈。”

    听了这话,众人心都悬到嗓子眼。那一伙罪人更是紧张得浑身颤抖,根本不敢去看板车上即将决定他们命运的人,只是闭上眼睛,祈祷着……

    很奇怪,华瑛眼神缓缓扫过众人——这种众人生死全凭自己一念之间,而所有人只能屏息以待的画面,竟让她感到刺激,更夹杂着隐隐的兴奋。

    这感觉很陌生,说不上好,因为还伴随着害怕,却也不算坏。

    直至后来,华瑛跪在地上,看着九五至尊的父皇,才恍然原来手握权力是这种感觉,却依旧说不清好坏。

    “既要显示宽厚,索性宽厚到底。”华瑛扬手,“念你们是初犯,曹大人又为你们求情,今日之事,本公主可以不追究。但是——”

    华瑛停顿片刻,才接着道:“往后再有偷跑害人性命者,属于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届时抓到,不问缘由先打一百棍。本公主一言九鼎,言出必行,诸位有想离开的可以现在试试。”

    闻言,众人一口气要松不松,折腾一个早上,结果还是在这里等死。

    十,九,八……

    华瑛心里倒数,她望着众人,那压抑低沉的氛围又回来了。在这种沉默下,是否又会爆发骚动——反正早晚都得死,干脆拼了算了——她不知道。

    ……三,二,一!

    很好,她赢了。

    “既然大家都愿意留下,”华瑛语气轻快不少,“那就说说你们以后的生活吧。”

    这算什么愿意?众人敢怒不敢言,还生活呢,除了染病等死,他们能有什么以后!

    “不要那么沮丧。”

    见众人提不出半点兴致,华瑛开始讲大道理:“想想当初你们从家乡跑出来是为了什么,是,这里是有疫病,还是会死人的那一种。而不管是药王谷神医的弟子林溪,还是宫里来的太医,似乎都拿这疫情没办法,每天不断有人病死,因此大家开始生活在恐慌中,害怕下一个死的人就是自己。”

    “可是如果因为认定结果糟糕,就放弃一切希望的话,那结局一定很糟糕。”

    华瑛望着他们,问:“诸位都是经过大灾大难的,当时你们没有被打倒,为什么千里跋涉到这里之后反而破罐子破摔了?医者还在努力,你们凭什么放弃?”

    人群里终于恢复了一点生气,他们望向板车,发现这位公主也没那么可恶。

    “所以呀,各位,拜托你们不要再去想什么死不死的,生死有命,治病救人的事就交给医者,而大家应当为以后的生活考虑了。”华瑛笑了下,“朝廷可没有那么多粮食可供你们吃到老,你们得趁早作打算。”

    这笑冲淡了人们对华瑛的恐惧,有人壮着胆子道:“公主殿下莫要寻大家伙开心,这里又不准人离开,我们便是想讨生活也没得办法。”

    “留在这里不好吗?”华瑛反问。

    那人呆住,似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旁边的人便替他答道:“留在这里会死。”

    “可等你们可以自由离开的时候,”华瑛提醒,“这里的疫病也消失了呀。”

    “……”

    说话的人沉默了,更多的人陷入沉思,他们从未想过这件事——若是疫病消失,留在这里也不是不行。他们相互望着,眼里闪着的希望很快变成疑惑。

    想留就能留下吗?这里只是暂时收容他们的地方。

    仔细想想也是荒唐可笑,明明方才还在为不能离开而忧愁,现在竟生出不能留下的遗憾。

    “身为宣阳城城主的我,欢迎你们落户在宣阳,以后你们可以在这里长居下来。”看出他们的松动以及顾虑,华瑛径直道,“这个收容所就改名叫——叫希望村!”

    像是被巨大的馅饼砸到脑袋,众人晕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脸上出现久违的带着希望的笑容。就像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突然有了一道光,他们只要在黑暗中源着那道光一直走,尽管期间还是可能死掉,但只要一直走一直,就能走到光亮处,从此以后的生活将不再黑暗。

    华瑛绝非心血来潮,在这里待了一些时日,她直观感受到钱粮有多重要。

    粮食种在地里一年才能收获一至两回,不幸赶上天灾的话便颗粒无收,靠种地为生的农民没有收成,也就没有粮去换钱,而没有钱便不能买粮……

    总之,以华瑛对恪敏的了解,她不认为阿姐让苏勉在这个地方建收容所单纯只是为了给饿肚子的灾民提供一口饭吃。太容易坐吃山空了,根本不是长久之计。

    而什么是长久的呢?这里依山傍水,还有大片长杂草的土地,作为村落应当很合适。

    华瑛不懂什么村落划分、房屋建筑、耕地开荒,但是这里有阿姐的人在这里,也用不着她来操心什么,她应该只要吩咐下去就好了。

    “苏勉,”华瑛看向他,笑眯眯问,“你家城主应当同你探讨过建村之事吧?”

    苏勉眼里闪过诧异,建村一事确实在他家城主的计划里,只是因为疫病至今未能推行,如今华瑛主动提起倒是方便了他行事。但华瑛是如何得知此事的?难道靠猜?

    或者说是这两人对彼此足够相信和了解,苏勉不去纠结,笑着点了头。

    “那将这里变成希望村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好。”

    “太守大人,”华瑛又去看孙志明,“希望村村民落户入籍之事就交给你了。”

    从华瑛说宽厚到底后,孙志明那容光焕发的脸立刻灰败,果然越听越不对味,不能离开就算了,不跟他这个宣阳城太守商量一下就同意灾民落户咬咬牙也能忍,现下竟然还想让他办事!

    他,他,他不接受、也得接受。事到如今这个局面,他说什么都不管用,反而会让面上不好看,大家也看轻他,便恭恭敬敬应了声:“是”。

    “大家伙都听到了,”华瑛将苏勉、孙志明指给众人,“建村之事由苏勉负责,户籍之事则交给孙志明孙太守,你们现在就可以找他们登记名册,有任何问题也尽管找他们二位。”

    众人一阵欢呼雀跃。

    至此,华瑛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又认真想了想,确定没有任何事要说了,就要提裙摆从板车上跳下,一只手却伸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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