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的第一辆蒸汽列车直到日暮时分，才鸣响着呜呜的汽笛缓缓驶进车站。

    “什么？！这班列车居然是开往东京的？！”在询问过了车站的工作人员之后，妖王大人那是当场瞳孔地震啊。

    可她转念一想，这辆车也不可能在驰向东京的一路上、一站也不停靠哇；届时她只要中途下车、随机再换一辆即可——如此一来，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将去往何方，何况是前来追捕她的群鬼们呢？

    于是月子就爽快掏钱买了6张座票，高高兴兴地哼着小曲、蹦蹦跳跳地上了车，完全没在意她那假装出来的贵妇形象的。

    这也不是月子这个女妖怪这辈子第一次坐蒸汽列车了，鉴于无惨老板喜欢尝鲜各种“新时代新发明”的好习惯，早在明治时代中期蒸汽列车这种东西第一次登上霓虹的历史舞台时，她就同他一起乘坐过了……

    挨着车窗坐的月子视线朝向窗外、神色漫不经心地逡巡着车厢外的景色；她身旁、对面、乃至背后的双人座全被她自己的式神占据了，如此这般便形成了一个把她包围保护在最中间的既定安全区，和他们这个小团体在车站等车时的状态类似，确保了连检票的列车员都无法轻易越过人高马大的式神们、直接接触到他们的主人。

    注意到车窗上倒映着的是一张她根本没印象的陌生女子的脸，月子忽然感到心里一阵堵得慌。

    想要好好看看自己的妖王大人，鬼使神差般地就伸手摘掉了脸上的面具。

    “啊，无论过去了多少年，”看着车窗上重归熟稔的脸，可能是这世上唯一的“妖怪”的女性小声地自言自语道，“还是自己的脸看着最舒服啊，呼~”只可惜她那口比外面空气还冷的呼气喷在车窗上，连一层薄薄的雾气都制造不出来。

    反正只要自己手里有车票，检票的列车员和售票窗口的工作人员又不是同一位，谁还会记得每位上车乘客的脸啊，如今又不是百年后需要人脸识别身份验证的大数据时代，怕什么？

    是啊，我到底一直都在害怕着什么呢？眼神有些迷茫地望着车窗上自己模糊倒影的月子心想。

    千年的漫长时光和生命，她不缺钱、但缺爱；尤其是那种体会过了的超级快乐、备受宠爱、纯粹得不掺杂各种物质考量、被强者坚定选择的“真爱”。

    她这个骨子里慕强又畏强的女妖怪、千年来被别人（男女都有你敢信啊）坚定选择的时候其实是非常多的，然则射手女机敏聪慧的直觉、让她很轻易就能发现那些人简单而直白的心思。

    但她这个大渣女老海后，并不想随随便便就回应那些“弱者们”多余的感情，再让他们生出些多余的心思。

    是的，作为和鬼王同样活了千年的生物，月子即使嘴上不说，但她和无惨一样，其实没太看得起过普通的人类；虽然她不会视生命如草芥般随意去践踏它们，可她也很清楚它们只会是她生命中匆匆而逝的过客们，根本不值得她多费同理心去体会它们的痛苦、与它们感同身受。

    内心和鬼舞辻无惨同样冷漠的妖王大人，曾几何时还想着和鬼做做朋友呢；可如今她甚至情感淡漠退化到都懒得把同理心留给鬼的程度了。

    说到底，她才是那个比鬼王还要孤独、在这世间完全没有同类的特异生物啊。

    耐心不如鬼之始祖，在霓虹乃至唐土的山野乡间寻找“妖怪同类”才大概五百来年就彻底放弃了的女妖怪，时至今日都还活在埋怨自己无能的悔恨之中，却无法对任何人或鬼吐露自己真正的心声。

    曾有无数寿命短暂的人类或生命力强悍的鬼实名羡慕过她所拥有的“强大”或“美貌”之类的外物，就像是无产阶级羡慕资本家所拥有的财富那般；可对月子来说，无论通过何种艰难的努力、手段或方法，事后都没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那、那就是“无能”的表现啊……和她原本拥有多少东西并不相关联，是根本就不需要狡辩的“现实”。

    虽说按照她这套逻辑，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无能”的话，只要给自己制定一个很低很低、触手可及的小目标即可；然而世事无常，即便强如鬼灭战力天花板的继国缘壹，在没有她这只大蝴蝶的那条时间线里，不也没能得偿所愿“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么一个基础到地板级的心愿吗？

    只要内心还无法舍弃属于人类的部分，再强大的人也会有脆弱迷茫的时候，而再弱小的人、也会为了心中的执念而生出发愤图强的决心。

    鬼舞辻无惨好像一直都在寻找克服阳光的办法，然而至今都未见成效呢——千年来他们一直都在寻寻觅觅着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却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向对方隐瞒、不告诉对方什么的……

    原来你也好我也罢、大家都一样的“无能”啊……月子在心中发出了童磨式的叹息。

    我们……是不是就是为了在对方面前掩盖自己‘无能’的真相……才一直不能好好相处的啊？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或许这其中还掺杂着点别的什么因素，但月子早因年代过于久远而有些想不起来了。

    把后脑勺枕在列车座椅靠背顶部的小把手上，仰头望着车厢顶部发呆的月子轻声感慨道：“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只能说我们的的确确‘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愧是夫妇……吗？”

    袭上心头的疲惫感太过强烈，浑身正散发着沉郁丧气的妖王大人渐渐难以抑制地泛起了睡意；大正时代的铁轨技术和列车避震技术自是远不如后世的，车厢会因为碾过不太平整的路段而不时摇晃颠簸，无形之中又增加了一点婴儿摇篮床式的助眠功效。

    伴随着金属车轮与铁轨相互摩擦的“哐啷哐啷”声，月子缓缓闭上眼睛、毛皮帽抵在了铁皮车厢的内饰上，悄无声息地睡了过去。

    第一个停靠站过去了，坐在主人身边的2号式神（1米8）已经开始充当为主人提供稳定肩膀靠着睡觉的重要角色了。

    前后座的其他4名式神纷纷向他投来询问的信号，希望他这位目前正肩负着维护主人睡眠质量重任的“大哥”能够拿定主意：他们到底要在哪一站下车随机换乘？

    被主人所倚靠的式神沉思了一会，向诸位同僚们传达了“再等等，让主人再多睡几站”的贴心决定；这一等，就过去了数小时，按照大正时代蒸汽列车那慢腾腾的速度（和高铁比），列车在夜里八九点钟的时候，才刚刚行驶入东京都范围最边缘的东青梅駅。

    然而就在行过东青梅駅后又几站、距离东京还有大半夜路程的时候，有个西装革履、爱穿燕尾服的家伙人模鬼样地上了车。

    到了深夜的凌晨时分，整节车厢里的人差不多都睡着了的时候，就是鬼自选优质食材的时刻了。

    只有脸上带着色彩不同的方块形鬼纹的魇梦，双手背在身后燕尾服的下摆交叉处，“打扰啦，”他装模作样地在车厢通道门口喊了一声，整了整袖口，这才从容不迫地拉开车门走了进来。

    谁曾想5名并未受到血鬼术影响的式神，立刻齐刷刷地向他投来了5道探究的目光。

    不明白自己的血鬼术为何会失效的魇梦，当场就怔在了原地。

    魇梦成为鬼也有好几十年了，与其他仗着肉身数倍强于普通人体质的无脑蛮干派、亦或是那些个仗着自己有些血鬼术就尾巴翘上天肆无忌惮到处掳掠小面包的嚣张高调派不同，他属于鬼之中较为罕见的低调行事派。

    因此他的所作所为几乎就不会被鬼杀队所发现，更何况他还很喜欢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各式各样诸如医院、孤儿院、剧院、酒吧之类的地方，都是他的狩猎场。

    有时偶尔甚至，他的行踪在被一些不明所以的旁人发现之后，那些人非但不会揭穿害怕他，反而还会把他奉若神明。

    这和霓虹自古以来的八百万神明传说、以及西洋传入的天使恶魔神话混杂的时代背景有关，各种糅合而生的奇怪宗教小教派，早在德川幕府时代中期便在江户城的各个角落里遍地开花了；如此一来时至今日，崇拜一些在后世人看来根本就是“邪神”的幻想生物，也是挺常见的，尤其是在那些充满绝望、悲伤、痛苦的负能量的场所，譬如医院和孤儿院一类的地方。

    一直以来魇梦都有自己的少量“信徒”、或者称之为人类仆役更加合适一些，在这些人的帮助和掩护下，他的小日子是真正过得有声有色、十分滋润。

    但魇梦也有自己所信奉的“神”，那当然就是他最最尊敬、最最仰慕、最最崇拜的无惨大人啦。

    是那位始祖大人赐予了他现在的一切，自称为“鬼”的神明，其血液甚至能起到令濒死之人真正“起死回生”并“长生不老”的神奇效果，是魇梦的血鬼术所制造的“真实幻梦”所无法企及的真正的只属于神明的“神之领域”。

    所以来自无惨大人的命令，魇梦都会立刻全情投入兢兢业业地去“办差”。

    每一个鬼都知道鬼王的直属部队“十二鬼月”的存在，但却并不是每一个鬼都会把升职加薪作为自己的鬼生目标的。

    鬼之始祖是主动空投了下弦鬼月的成员们到奥多摩，但他同样下令了狩猎区域在奥多摩附近的鬼们要提高警惕，发现目标人物立刻上报——相比其他很多普通杂鱼小鬼们得过且过的消极怠工态度，魇梦平日里可是很积极地低调进食、增强自身，想要通过自己出色的表现或办事能力、找机会向无惨大人证明自己，最终有朝一日得以跻身十二鬼月的行列，物理和精神层面上双重拉进自己同神的距离。

    魇梦今晚之所以会踏上这趟列车回返东京，也不过是因为他昨晚一整夜没什么收获，陌生地方的白天想要找个安全躲避阳光的地方也很不方便，远不如自己熟悉的地盘来得安心——试想一下，这不就好比丧尸末世或者怪物末世来临的背景前提下，一名孤独的幸存者要离开自己的安全屋、外出到自己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搜寻食物的话，这段时期往往都会是他高度紧张、充满不安的时刻。

    因为周身所充斥着的，都是切切实实能够威胁到他生命的事物（阳光），所以魇梦才会想着要不还是先回去东京，然后派自己的人类仆役们前来打探消息得比较好。

    虽然震惊、但很快就回过神来的魇梦马上就发现，这5个没有中他血鬼术而昏睡过去的“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属于人类的血肉气味——他们什么气味也没有，就像5块端坐在那里的活动木偶。

    掠过那5张平凡无奇的脸，把视线集中到被5个奇怪非人死物所包围保护起来的那个睡着了的女人脸上，下一秒，魇梦就惊觉自己今天是撞上大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