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在原地。
舌头肿胀而沉重，仿佛与肩膀一同中了幻术挨了大石头创。话语密密堆积在粘膜下等待一个爆发的突破口，但我磕磕巴巴吞吞吐吐，蠕了蠕嘴唇只磨出两个音节。
“玛……玛蒙？”
这是怎么回事？我有点晕。
燃烧的怒火被“Passero”浇灭，大脑霎时归于寂静，只剩下熬了大夜的疲惫在血管里突突跳得更明显。我发晕，发懵。
这个也是程序吗？我忍不住捏捏眉心，又顺着向上揉了揉紧张的额头。
编写好的台词里还会有我的名字吗？还是……这就是真实的玛蒙呢？
或许那家伙留了一手，这个是他死掉之后留下的灵魂碎片？
这个世界有异能有穿越，有灵魂这种东西也很合理吧？
能复活吗？
用父亲的骨仆人的肉仇人的血能让他复活吗？
他有仆人吗不对他父亲谁啊？
不对不对——
幻影，或是玛蒙飘过来，绕着我飞了一圈。
他斗篷扬起来，衣袂翻飞擦过我鼻尖，给我一种真的碰到什么东西的错觉。紫色放大，占据了全部视线之后又立刻拉远。他停在远处。
衔尾蛇——因为他从高处飘下飘近，我才看清楚那其实不是蛇，是四只脚爪贴着肚皮的蜥蜴——光环在他头顶缓缓旋转。
他说话。
“你果然打开这个程序了。”
果然……？
“唔，让我猜猜是因为什么？”
“我死了？”玛蒙说。“你失忆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
玛蒙自顾自地：“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那是……算了，”他语调很冷静。“总之是在你打开程序之前的一天，有种强烈的预感让我进行粘写，结果很有意思。它说你在未来会使用卖给彭格列的幻术强化程序。”
“当时我确实在制作这个程序，唔，”他改口，“我们，在制作这个程序。”
“这就是很有意思的地方。”
“虽然你只做了这个程序的逻辑部分，幻术水平也算不上顶尖，但你不大需要这种基础培训教程。”他说，“蕴含着七种属性能量的矿石出现，发掘了一部分人构建幻术的能力。然而他们资质平庸，本没有觉醒的机会，才需要凭借矿石发掘能力，需要这个教程指导每一步。”
……我觉得他对自己程序的指导性有着很深的误解。
不过他说程序逻辑是我帮忙编写的，我就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骂了。
玛蒙继续说。
“但你不一样。”
“你天然地能够运用自身的天赋。这大概是最初，在云之战之前的粘写显示你是‘一个不能错过的神秘客人’的原因。在自身无意识的情况下，就可以使用语言诱导，给敌人植入暗示，”
我被他带着回忆了一下最初的那一夜。我侥幸忽悠了云雀，拿到戒指，被Xanxus扔到场外勉强留下一条命，坐在瓦利亚的观众席上抱着关着玛蒙幻影的鸟笼，初生牛犊不怕虎一样，大胆地捏他的小手。
而现在，不知道是幻影还是什么的玛蒙飘在空中对我说道：“这样的你所需要的，只是来自更高明的幻术师的点拨。而非像强化教程一般，将使用能力的步骤一一拆解，重复训练。”
“而作为我的弟子，你也不必寻求程序的帮助。”
他突然话题一转，“能喊出‘玛老师’，你也没有忘掉太多吧？”
他说中文的语调奇怪，不过咬字倒是挺清晰。
也不知道他十年里听了多少遍？我睁着眼睛愣神，觉得报丧鸟，十年后的自己的形象好像又清晰了一点。
之前从白兰那里听说报丧鸟，我只觉得他搞错了，但因为要活下来只好拼命说服自己就是她。然而瓦利亚对我的，以及玛蒙话语里流露的细节又让我隐约摸到自己与报丧鸟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只是忘掉了怎么用幻术……确实像你的风格，自诩脑力派所以能避免战斗就直接逃开，忘掉也是你自作自受。”他像“^”形状的嘴好像变得平缓了一点，待我仔细看去又没有什么变化。
玛蒙道：“总而言之，需要你打开幻术强化程序重新学习……我猜，现在这个时候的我一定死了。”
我吸了一口气，抿紧了嘴。
充盈的空气涨得我胸口有点酸。
他是在等我说什么吗？我胡乱想。
玛蒙停了停。我斟酌要不要说点什么，试试看这个到底是程序还是更有自主意识的灵魂碎片。
但他没给我机会。
“唔，这倒也在我的预料之中。彩虹之子的诅咒不仅改变肉/体也侵蚀灵魂，或许我还是没有在诅咒蔓延之前，找到解开咒语的方法。”
“这样猜测，得到粘写结果之后我便在幻术强化程序里多加了这一部分隐藏剧情。既然没有忘记自己的老师，那老师也该给你留下点最后的点拨。”
他问我：“那么，告诉我。”
“幻术强化程序进行到第几部分了？”
“……”我张了张嘴，然而喉咙干涩，一时没说出话。
或许是之前吼得太多，我想。
我清了清嗓子。
“通关了。”我乖巧低头，对玛蒙说。
我通关了，我想休息一下。
身体，情感，还有我昨天根本没睡几个小时变得一团糟的大脑，这样的情况真的很难全神贯注地去接受老师的遗产。
我得缓缓，休息一下，冷静一下。
我低着头：“前面的关卡都过了，但是程序出bug了没有end if，所以目前我被困住了麻烦老师……”我想说把我放出去。但是玛蒙“唔”了一声。
“忘记告诉你一件事情。”他若有所思，手一挥，身前就出现一本书。
厚厚的一本大部头，书页打开正唰唰地翻，最后停止平铺在空白一页。然后那一页出现一个……电子屏？
谁做的UI？？这合理吗？？
“瓦利亚不止你一个会计算机。因为这一部分隐藏剧情和你有关，我没有让你来写程序……所以我拜托了列维。”
“他按照我的要求做了一个检测环节。”电子屏闪烁。我感觉自己要完蛋了。
“现在来看看真相是什么吧。”
红色的阿拉伯数字出现在电子屏上。
『1』。
“哎呀哎呀，这和你说的不一样啊。”
……。
坑我。
列维坑我！！
“不……不是！”没时间再混乱脆弱了，我一抹脸猛地抬头盯着玛蒙，“这是重新开始循环了！”
我确实没想到这还能有个测谎程序，但幸好我说谎从来都不说死。“刚巧循环到第一阶段而已！”
“第一训练阶段的目标，是分清楚幻觉与现实。现在的你已经软弱到连这个都做不到了吗？”
“不要在这个时候假装没有听到我说的继续走剧情啊！”
“bug！有bug！无限循环了！！if循环报错！！！有没有暂停的关键词啊！！列维你连检测定位程序都做了，就没有想做一个程序出错的快速退出是吧！！”
“我应该说过，你天然地会运用能量，也对幻术有一定的抗性，所以远比那些依靠外物才获得使用幻术资格的人要强。但同时，这也是你最大的缺点。”
“懵懵懂懂地可不行。”衔尾蜥蜴在他头上转动。
速度好像变快了一些。
我听到一声大喊。
从背后传来的，很熟悉，很熟悉，很久没有再听见的一声“voi——！”
音调略高，是十年前的斯库瓦罗的喊声。
我心颤了颤。
幻觉……！
回头看看的念头野草一样疯涨，然后我操起理智的闪闪发光的剪刀，把他们全部剪掉。
别看，是幻觉。
太简单的幻觉了，仔细想想都知道！这可是十年后！怎么会出现十年前的人？
但是……因为玛蒙而起的，对十年前世界的思念在这一声“喂”下几乎要变成难以忍受的执念。我想起今天好像还没有收到意大利那边回复我报平安的消息。
一眼。看一眼呢？反正是我的幻觉……
“不能掌控自身的力量，就会被别人所掌控。”
玛蒙的声音传来。
“对幻术的抵抗力来自于你脑子里……”他诡异地顿了顿，似乎在琢磨怎么说，“那套根深蒂固的常识，经验和理性。”
“不符合那套逻辑的事物就会被你视为无物，需要相信的幻觉也因此失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一直在属于你的幻觉之中，躲起来忽略掉所有外在发生的，但你不想承认的变化。”
……我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这样的我一旦有了预设期待，一旦被别人发现期待，就会陷入他人制造的陷阱里。因为那些变化是属于我的常识、经验和逻辑框架的。
所以……不可以回头。
“这算是很强大的信念，然而对于无意识使用这种信念的幻术师来说反而是弱点呢。”
我听见破空声。
“术士的能力越强，对法术的控制力就会越强，也就是说他可以制造出更加逼真的幻境。与此同时，他被法术所支配的几率也会提高。”
我觉得是幻术，但是那声音越来越近，带着凉风冷意和杀气，马上就要正中后心。
似曾相识的毛骨悚然感让我一下子蹲了下去。
上一次出现类似的情况，我匆匆转身用了一个刚学会的零地点突破。下一秒膝盖扭了被打晕了摔在地砖上磕裂了小腿骨。
所以我立刻低头缩脖子原地蹲下。然后我听到属于贝尔嗓音的“哇”的一声。
“居然躲过了啊！”喉咙一勒，我被迫仰起头。
贝尔，十年前头发还平直的贝尔呲着大牙冲我笑。他手里的刀子寒光闪闪。
抵在我喉咙上。
“你的常识和逻辑来自于过往的经验知识。人类啊，无止境地重复相同的人生，一些人因此抽出重复的部分总结出经验进行推衍和预测。这些经验确实是真实可靠的，因为他们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Passeraina~”十年前的贝尔音调转了几转，显得很有兴致的样子。
幻觉……全部是幻觉。
我吞咽口水。
然而喉咙这样一动就感觉到刺痛，接着——
利刃随着“好像变得比之前更好玩了”扎得更深，似乎即将戳破皮肉。
“你觉得自己凭借搜集到的信息，依赖脑子里那些历史和前人的知识进行思考推理就可以掌握一切。殊不知经验与思考的基础是五感啊。”
……什么？
危险的幻术训练，和逼真幻觉的危险两面夹击。我实在想不出怎么才能让幻觉的刀子消失。
冰凉的触感已经感受到了！怎么能说服自己这是假的？！
而后突然，地板开裂。
贝尔啧了一声，收起刀子把我往肩上甩。
我被甩得头晕眼花，紧接着胃磕到他瘦的突起的肩膀骨头上，差点吐出来。
颠簸间我看到训练室的地板已经彻底变成深灰色，看起来更加坚固，像是指环战时铺在校园里的砖块。
“通过五感获取的信息，与过去经由五感得到的经验抽象而来的知识相对应，得出符合过往经验的结论，这是你的做法。”
爆炸，火光，暴盲的经验让我闭上眼。
再之后我感觉又被甩了出去。
“自求多福吧~”王子嘻嘻笑的声音远去。
我在地上滚了几圈。
玛蒙的声音接上：“但幻术，正是控制人类掌握五种感觉的大脑，控制人类知觉的法术！”
“你引以为傲的逻辑和理性，在被误导的感官下可以得出正确的结论吗？”
四周好像有很多灰尘。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多了那么多尘土，进到我眼睛里又痛又睁不开眼。我跪坐在地上使劲揉眼睛，想赶紧看清周遭一切好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是只有黑暗。
玛蒙的声音似远似近，分辨不出在什么地方。
“第一阶段，触觉感受到的沙砾，闻到的干燥沙石味道，让幻术成真了吧？”
我手顿了顿。
……所以第一块石头居然是幻术吗？
是我感受到的一切，在我潜意识的相信之下让幻术生效了吗？
“拥有着足够强的能力，却只凭借下意识的反应来使用。如果不主动把握自己的力量，懵懵懂懂地依赖于天赋只会被其他幻术师反过来控制！”
“还是需要逼你一把啊。”
疼痛刺激得泪腺分泌液体，掉了两滴豆子之后我慌乱抹掉眼泪，睁大眼观察四周。
朦胧之中我发现玛蒙的身影已经飘在更远的地方，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
我又突然察觉，训练室好像扩大了百倍。
“否则你是不会主动从自己的世界里出来的。”远处的玛蒙说。
他飞得很远，但声音清晰得如贴在鬓边耳语。
“好心提醒你一下！这是针对于你的隐藏训练内容，并不是固定模式的训练。这可是和你的潜意识有关系哦。”
“潜意识……”我喃喃跟着重复。
之前简单的研讨会，还有在弗兰（的误导下）使用幻术的经历都只围绕着相信这一点，从来没有提及过潜意识的作用。我也就对潜意识所造成的幻术效果一无所知。
唯一知道的是，潜意识这东西还挺难控制的。
比如我之前就听说过一些故事，是关于物质化潜意识内容的。坐牢三年的人靠这种能力复活了死在自己出狱前的老母，但犹豫他脑海里一直深深记忆着现实之中，自己将缝纫机旁死去已久的母亲扶起然后撕掉了母亲脸皮的事实，所以复活的母亲也在这种潜意识的作用下出现了一些诡异之处……
“你觉得会出现什么，这里就会有什么。”
随着他的话，整个训练室都变暗了。抬头望不到独立的条状灯带，黑黢黢的只叫人心里发毛。再远望，玛蒙的身影隐入黑暗之中，除了胸前隐隐发光的奶嘴剩下都看不清晰。我眯起眼睛，心想还不如刚才有王子在呢。
这鬼地方……
不远处突然一亮。
那灯光并不是很强，微微发黄的光，很有些年代感。
我顺着望去，发现那竟然是从缝纫机上散发的灯光。
一个女人背对着我坐在缝纫机前，低着头佝偻着背，哒哒哒地在踩机器。
我猛然屏息。
哒哒哒的机针声音停了，女人站起来。她好像拿起了什么东西，她好像要扭头——
我控制不住地想到恐怖故事里那个结局。
不行，不要！不能想！
不对，别看就好了。我闭上眼睛。
但心里又恐惧，会不会像第一块石头那样，脸皮粘连在缝纫机上的女人给我来个贴脸杀，我感受到，然后幻觉就变成现实。
我似乎都能闻到肉，坏了的味道。
尸体的味道。
血花，绽放在十年后纲吉斗篷上的血花，溅在我脸上的热血仿佛又重新飞溅一遍。纸片般的白魔咒膨胀成真实的活生生的人，失去头颅。
尸体像落叶一样堆积。白兰在立体影像的帘幕后微笑。
玛蒙的声音是唯一的明灯。
“潜意识并不是你的理智可以控制的事物，所以，用直觉去破除他们吧。”
我感觉眼泪要流出来了。
“所以——”我喊，我听到自己声音带了哭腔，因此又细又窄，没说一个词便把自己呛了一下，“所以，直觉到底是什么！”
玛蒙没有回复什么，大约是我那句话里没有什么关键词可以触发剧情。
直觉这种东西真的不需要解释吗？
我想立刻穿越到玛蒙录制隐藏剧情的时候，逼着他把直觉的定义和常见表现写进去。
“真可惜啊，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但一定是很有意思，充满想象力的画面吧。”小婴儿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我不知道该不该庆幸他录了很多段话，勉强让闭着眼目不能视的我感到有些安慰。
……虽然根本辨认不清方位。
“顺带一提，我之前的名字是毒蛇，除了能力的原因以外，也因为我比较喜欢用触手和蛇作为攻击的方式。”
……想骂人了。
我真的很努力在控制自己的想法。
但周围响起悉悉簌簌的摩擦声。一听就是……某种光滑而硬质的鳞片和粗糙地面相互摩擦发出的声响。
别，别睁眼。
我这样劝自己，然后在脑海里想象趁手的武器。
雄黄粉……我没见过啊。手枪倒是很熟悉，我已经能摸到抢的把手，又摸索到扳机。
可按照我那准头，根本打不到蛇啊。
那么……
手里出现缠绕着绳子的略扁的手柄，我希望这是已经亮出利刃的时雨金时。
变轻一点，变锐利一点，帮我斩断……可能已经变成真实的蛇。
我鼓起勇气睁开眼，迎面一双灯笼大小的黄瞳！
探照灯一样的荧黄亮光！利刃一样的蛇类的瞳孔！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大！
巨蛇张嘴，毒牙像白色的玛蒙脸上的倒三角，放大了百倍。
腥臭的风扑面而来。我听见有人尖叫，声音刺耳尖锐，连绵不绝。
然后发现是自己在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