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胎儿

    他好像天生就知道怎么杀人。

    得益于他母亲的胎教。

    如果放在书里这大概是个恶趣味的冷笑话,可对他来说这是丑陋的现实。

    男孩按着信上的地址去见了母亲。

    那个女人看起来一点都没有老,和他出生的时候一样,茂密的卷发,小麦色的皮肤,但她抚摸他脸颊的手心被监狱生活操劳得全是茧子。

    他的皮肤被磨蹭得发痛,但男孩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像一只被捉住角的山羊,或者野鹿,谨慎地判断眼前的人是要帮他拆掉捕兽夹——还是要将他的角拔下来。

    “你看起来过得很好。”这个女人干巴巴的说。

    她在监狱呆了太久,几乎已经忘记该如何和正常人说话了,她本想温情一些,但男孩来得太突然,她还没有来得及练习。

    这与她想象的不同,这个男孩也与她以为的不同。

    他十几岁,却并不活泼,清秀的面庞已经半脱稚气,眼角眉梢显出一些阴沉来。

    他既不像她,也不像他。

    “妈妈很想你……你知道妈妈怀你怀了整整两年,吃了多少苦吗?那些可恶的女警在你一出生就把你抢走了!”她站不住似的跪在了男孩的面前,捏紧他衣摆,咬牙切齿地痛哭起来。

    起先她只是想用眼泪让男孩卸下防备,可是哭着哭着她真的伤心起来。她并不是真的伤心和男孩的分离,但她是真的恨女警,恨所有人,恨整个世界。

    她的人生已经毁掉了。

    看看她吧,她还这么年轻,监狱里那些老女人都既嘲讽又嫉妒地说她出去还可以重新开始——可她的肚皮因为生了孩子松弛,皮肤变得粗糙,头发也枯黄失去了光泽。

    没有男人会爱她的。

    出狱的这几年,她哪里也不敢去,她竟然开始怀念起那个被她杀了的男人。那个男人也没有那么坏,至少他曾经爱过她。

    她后悔了。

    如果没有杀了他,她出狱了还可以再去找他……不!如果没有杀他,她根本就不会进监狱!是那个男人害了她!

    女人在绝望中忽然想起了那个十几年前被送走的孩子。

    他的爸爸毁了她的一生,他是他的孩子,是她亲生的儿子,他理应代替他的父亲向她赎罪。

    都说孩子是父母的希望,她从未有一刻爱过那个孩子,却在这个时候把这个受她诅咒的男孩当作希望。

    “你也很想妈妈吧,爸爸他已经死了,妈妈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你不会不管妈妈的对吗?离开那个该死的,把你偷走的神父,从此我们相依为命好不好?”

    “你是男孩子,哪里都能找到工作,如果你不想出卖力气,妈妈给你找个叔叔,你看你的脸生得比妈妈还好……”说到这里,她怨毒地用指甲掐着男孩的脸颊,她连自己的孩子都要嫉妒,“叔叔会对你很好的。”

    在她眼里这不是什么坏事,反正那个神父会领养他不也是为了做那种事吗,怎么会有人愿意不得好处地帮助别人?这对他来说只是换个人罢了,而她还有钱拿。

    想到这里,女人的眼睛竟然像孩子那样闪闪发光,充满期待地看着男孩,她从没想过对方会拒绝她的可能性。

    这个一直沉默的男孩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我不是你的孩子。”他垂着头,眼睛从下往上盯着对面的女人。

    他怪异的视线让女人打了个寒颤,但她很快就暴跳如雷起来:“骗人!你!你!就连你也要抛弃我吗?你知道我怀你怀了多久吗?两年,整整两年!你这个怪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感觉到了,和我怀孕时候一模一样的恶心,不会错的!那个该死的杂种就是你!!”

    她口不择言甚至骂了自己,男孩嘲笑地挑眉:“你怀孕怀了两年,只有在生产的那天肚子才突然地大起来,你从来没有感到奇怪吗?你肚子里那个胚胎早就死了,活下来的是我,我霸占了他的身体,寄生在你的肚子里。”他突然大笑起来,像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那样捂着肚子笑得眼泪掉下来:“他早就死了!他早就死了!你吃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给别的女人当沙袋,你伤害的只有你白痴!他早就死了!”

    “你……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女人惊恐地瘫坐在地上,不停地往后退,“你这个魔鬼!魔鬼!离我远点!”

    “是的,是的!魔鬼!这就是我的名字!

    diavolo!diavolo!!”

    迪亚波罗扶住剧痛的额头,发出痛苦的嘶鸣,他散下来的额发间露出破碎的绿色瞳孔,因为精神的不稳而不停地抖动闪烁,像不停旋转的万花筒,既美丽又诡谲。

    冷静下来,迪亚波罗。他对自己说,可是他浑身的血不受控制地涌上来,这个年轻的男孩用力地喘着气,顺手拖着身旁的椅子走向因为恐惧动弹不得的女人,很快就要结束了,他想,他举起椅子——

    那个女人被眼泪浸湿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她望向迪亚波罗,喃喃:“你果然是我的孩子。”她摇着头,像陷入美好回忆的少女那样抿着嘴微笑,“……我当时也是这样杀死他的。”

    原来在那个男人的眼里她这么可怕,充满了怒气和力量,她竟然能用椅子把那个比她强壮许多的男人砸得血肉模糊。她已经想不起那个男人的模样了。

    她都忘了。

    原来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她可以不忍受那个男人的,她可以逃跑的,可以离开的,是她自己选择留在原地选择将一个男人当做全部,是她自己不相信自己一个人也能好好活下去。

    是她自己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塌糊涂。

    终究没有人爱她,也没有人针对她,其实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在乎她。

    她一个人演了这么久的独角戏,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女人闭上眼睛。

    迪亚波罗蓦地停住了。

    他忽然发现对这个女人来说死是一种解脱。这是多么荒谬的事,将死的人安详平静,而活下去的人却狼狈不堪,作恶的人得到解脱,受害的人痛苦。

    怒火将迪亚波罗整个人都点燃了,他的眼睛变得血红,额角的青筋暴跳,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男孩松开手,沉重的椅子在破败的木地板上砸出一个坑,他缓缓走向躺在地上的女人,声音平静得丧失一切情感:“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有了记忆,逃不掉躲不掉被困在黑暗里,被迫听着你的咒骂,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不是吗?如果死了就好了,如果死了我就可以解脱了。你现在也是这么想的吧。可是当然,这世上的事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你。”

    他垂着头,汗湿的头发粘在惨白的脸上,使他看起来像溺死的怨鬼,“就算我这样说,你也没办法理解吧。没关系,妈妈,你很快就能明白了,你不是想和我相依为命吗?我答应你,我会如你所愿。”

    他从未有过任何期待,他早就知道结果。

    可是他的血肉像被剥离,连骨架也焚烧成灰——他所有的东西都来自这女人。

    原来他在这世上没有任何真正拥有的东西。

    迪亚波罗冷静地像手术中的医生那样将女人的嘴唇和眼睛缝起来,然后机械地在女人崩溃的视线里一点一点将她的关节钉起来,使她无法闭上眼睛也无法发出声音,更无法活动身体,最后再把她装进狭窄的箱子里。

    像被困在胞宫里动弹不得的胎儿一样。

    像他一样。

    迪亚波罗本该笑的,可是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已经连摇头都无法做到了……女人在箱子里瞪大眼睛不停地流泪,她想求饶想让迪亚波罗原谅她想本能地大哭,她想要喊她的妈妈,可最后她视野里只有迪亚波罗那张漂亮得令人害怕的脸,他一边合上箱子一边轻声说:“回家了,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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