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沈落沉精神不太好，直接请了一天假。

    院长没说什么，只叫她好好休息。

    拖沓着起床，她昏沉沉地走到镜子面前。

    黑眼圈重到仿佛画了烟熏，头发凌乱地披散着，眉头不受控制地皱着，她眨眨眼，用力舒展着五官，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憔悴。

    视线却固定到了锁骨上的疤痕。

    她有些呆滞地伸出手，摸了摸，凸起的触感，让她不是很舒服。

    深呼一口气，她翻出手机，。

    【毕老师，今天有空吗，我想提前周末的见面。】

    发完消息，她走到书桌，整理自己的病例文件。

    过了一会儿，对方回消息了。

    【只有中午十一点半的半小时，可以吗？】

    原来的见面安排了一个小时，但沈落沉已经等不到周末了，立刻答应。

    到达韵心心理咨询工作室时，正好是十一点二十分。

    这是一个私人的工作室，在一个写字楼的中间层，招牌非常低调，入口也很隐蔽，不是特意前来的，可能会直接忽视。

    同样，入口和出口分开设立，所以只要按预约时间前来，一般不会和别的客户碰上，隐私保护非常周到。

    沈落沉掐着时间，由毕韵的助理，引到毕韵的办公室。

    毕韵开门迎了上来，笑容恰到好处得温和，仿佛是见到了老朋友。

    沈落沉打起精神，勾起嘴角微笑回应，顺着毕韵手势的方向走进去。两人隔着小茶几面对面坐在沙发上。

    “怎么突然要改到今天，周末有其他安排了？”毕韵边说，边从桌上的餐盘里，翻过一只倒扣的玻璃杯，放在沈落沉面前的杯垫上，拿起水壶给她倒水。

    沈落沉摇摇头，拿起水杯抿了一口。

    毕韵翻着记录册，悄悄观察沈落沉。刚开门的时候，毕韵就注意到了沈落沉和往常不一样的状态。

    沈落沉来做心理咨询，是受她常年的失眠困扰。

    以往沈落沉来的时候，像一只疲惫的天鹅，尽管精神力已经不足，却始终保持优雅的姿态，理智客观地和毕韵诉说自己近期的情况。

    毕韵会根据她的诉说，给她合理的建议。沈落沉是一个听话的客户，大部分时间都会按照她的建议来改善自己的状态。

    “看你精神不太好，是最近工作不太顺利吗？”毕韵打探道。

    沈落沉不知道怎么形容，只得点点头，把昨天发生的医闹事件讲了一下。

    毕韵做着记录，安慰道：“这不是你能控制的事情，你也没有做错什么。”

    沈落沉主要的失眠原因，都是因为医院的小动物。宠物医生这个职业看起来和猫狗打交道，很轻松有爱，但正因为太爱了，每每看到虚弱的小动物痛苦挣扎，却无法开口诉说病痛，沈落沉都很揪心。

    两人像以往一样，在毕韵的引导下，用了一些减压正念工具，帮助沈落沉舒缓压力。

    但是毕韵感觉到，今天的沈落沉，在疲惫的同时，有着以往没有的心不在焉，甚至说是失魂落魄。

    沈落沉自己都发现了，自己的游离状态。

    一组练习结束后，毕韵合上记录册，放在腿上。而后认真地看着沈落沉：“落沉，是不是还有其他事情，你或许也想和我分享一下？”

    沈落沉有片刻的沉吟不语，终而鼓起勇气：“毕老师，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在南伶的生活经历吗？”

    毕韵点点头，示意沈落沉继续。

    沈落沉停顿了一下，抬头：“我好像又见到了……我曾经喜欢的那个男生。”

    -

    从韵心出来，正好是饭点，沈落沉直接在写字楼下的美食广场随便吃了点，然后去买咖啡。

    工作日午餐时间的咖啡厅，人特别多，大都是附近的白领。沈落沉提前在手机上下了单，排号67，前面还有十多号，于是先找了个角落坐下来等。

    闲着无聊，她翻出思亚的视频，一个一个看过去。

    虽然这个“烟雨”在所有视频里都没有露正脸，印证了观众口中调侃的半永久口罩鸭舌帽帅哥，但沈落沉的直觉告诉她，可能就是他。

    她也不敢直接在微信上问，万一这个账号背后，就是那个人在和她对话呢。

    况且，她都自我介绍过了，如果真的是对方，见到老同学，总该打个招呼吧。

    除非……

    他并不愿意见她。

    联想起先前的细节，似乎总是差一步就能见到面，沈落沉觉得这个猜测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她有些丧气的关掉视频，抬头张望远处的叫号显示屏，还有三个号就到她了。

    想着索性去吧台面前等着，三个号应该很快。

    正当沈落沉准备起身时，咖啡厅的门被推开，她的视线不自觉地移过去。

    看到来人的那一瞬间，周围的喧闹迅速化作背景音沉降下去，大门的“吱呀”声反而异常地被放大，接着来人进门，轻轻放开手，大门顺着轨道反弹回去，“哐哐”声荡开去。

    隔着半个咖啡厅的距离，越过人声鼎沸，沈落沉看得很真切。因为刚刚视频里那个半永久帅哥终于舍弃了口罩，只带了鸭舌帽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好像更高了，也更瘦了。

    沈落沉本作势要起身，硬生生僵在了原地。

    傅焉予进门后，抬手提了提帽檐，朝显示屏看去，又看了看手机，像是在核对号码。

    “——67号请取餐。”

    看着站在吧台旁的傅焉予，沈落沉坐定没动。

    “——68号请取餐。”

    傅焉予上前，出示了手机上的号码，接过店员递过来的袋子。

    他买了两杯咖啡。

    沈落沉觉得此刻自己有些猥琐，像是躲在角落偷看似的。

    傅焉予接到咖啡后，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退后一步，用手机上发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把手机收起来，放进裤腿口袋。

    他转身朝门外走去，没有往里面张望一眼。

    推门而出后，又压低了帽檐，仿佛很不喜欢外面的烈日凌空。

    有没有一种可能……沈落沉心想……

    他这几年要么秃了……要么就是变身吸血鬼了，非常怕光……

    手机的震动让她回过神，取餐提醒和一条微信消息同时亮起了红点。

    思亚的红点似乎更加吸引人。

    思亚：【沈医生，请问什么时候方便，我们拍一段医生回访，如果可以的话，想放进我们的视频里】

    沈落沉往上翻了翻记录，“傅先生”几个大字让她一阵尴尬。

    她开始回想“傅先生”这几个字的来由，似乎是前天夜里冯菱告诉她的。于是她立刻给冯菱发消息。

    落尘：【能帮我看下那只怀孕橘猫的救助人名字吗？】

    冯菱大概是在忙，没有立刻回复她。

    沈落沉从吧台取回自己的咖啡，冯菱还是没有回她。

    要么亲自去医院看一眼单子？

    沈落沉立刻否掉这个想法，倒也没有这个必要。如果真的是他，他愿意的话，自然会出现。不愿意的话，自己也没必要这样赶趟。

    她握着咖啡杯想得出神，微微蹙眉心事重重，习惯性地抿着嘴角，神情又严肃了起来。海藻般顺滑的长发披在肩上，被头顶的空调风吹得微微抖动。

    旁边不时有路过的人，忍不住偷偷瞄上几眼，却没有一个敢上前搭讪的。

    一个独自坐在角落的冰山美人，打扰就是罪过。

    -

    午休时间过后，咖啡厅才渐渐安静下来，剩下一些工作日不用上班的顾客，包括沈落沉。

    她还没有回复思亚，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放下咖啡，她打了辆车，目的地是狗狗公园。

    最近狗狗中毒的病例有点过于频繁了，不仅是她们医院，别的医院也有类似的情况。

    沈落沉决定亲自去看一眼。

    外面确实很晒，沈落沉走出咖啡厅的时候，也忍不住抬手遮阳，快步上了出租车。

    大概三点左右到了狗狗公园。

    清晨和傍晚时分，是公园最热闹的时间。午后酷热，公园里几乎没有人，自然也没有狗。

    这个公园是几年前的市政建设项目。诒城虽然是个三线城市，在宠物管理上却有很多非常优秀的经验。

    这个公园全天免费对公众开放，有固定物业打理。当然也没有严格限制用途，没有狗的居民，也可以自由出入。

    沈落沉进了大门，正中一个巨大的草坪广场。盛夏时分，正值草坪长势最好，满目郁郁葱葱。

    草坪旁有环绕的步道，步道另一侧种植了高大的香樟树，树荫遮蔽处勉强能够降低一些体感温度。

    沈落沉漫无目的地沿着步道走着，四下一个人都没有。

    不由得又想起了傅焉予。

    她是在南伶市外国语学校念高中的时候认识的傅焉予。

    严格来说，她算半个南伶人。她的父亲是南伶人，母亲是诒城人。父母的工作经常变动，因此也就经常在两个城市之间来回跑动。

    她是从诒城初中考到的南伶市外国语。南外的学生，大部分都是奔着出国去的，沈落沉没有想好要不要出国念书，但既然考上了，也就去了。

    去了之后才发现，南外有实验班和国际班的区别。自己念的是实验班，是要扎扎实实学习，要么参加高考，要么申请海外学校，要老老实实读三年高中。

    另一类人，念的是国际班。所谓国际班，是只需要读一年高一，类似海外预科班，高二就直接出国。

    傅焉予就是另一类人。

    这类学生的家境基本都比较优渥，又没有升学压力，过得也就比她这样的实验班学生潇洒得多。

    学生之间形成了隐形的小圈子，两个圈子互不干涉。学校却很多此一举地，把全年级的学生打乱安排宿舍，美其名曰加强学生之间的交流。

    沈落沉不幸的被安排到了三人间，还不可避免地和两个国际班的女生成为了室友。

    本就是外地考生，还是唯一的实验班学生，埋头苦读的风格，自然难以融入。

    所以开学很长一段时间，沈落沉都是独来独往一个人。

    到了周末，室友都回家了。而她又很少回诒城，也不怎么去在南伶的奶奶家。

    于是经常一个人在学校晃悠。

    某天晃悠时，她在操场附近发现了一只小狸花猫，似乎是校园流浪猫。

    第二天，她带了一根火腿肠。第三天，她特意去超市买了猫条。

    一来二去的，一人一猫也就熟络了。

    小狸花会在整个学校里和她躲猫猫，每当她找不到快着急的时候，小狸花就会屁颠颠地跑出来，在她的裤腿蹭来蹭去。

    高一第一次月考后的那个周末，整个学校几乎都空了。她拿着小鱼干到处找小狸花，怎么都找不到。她在学校里转悠着，转悠着，晃到了食堂后面的小树林。

    夏末秋初的午后，梧桐树还未落叶，树影斑驳，漏着阳光，洒落地面。

    沈落沉就是在这个地方遇见了傅焉予。

    彼时傅焉予正半蹲在梧桐树下，膝边蹭来蹭去的正是她找了许久的小狸花。

    听闻熟悉的脚步声，小狸花朝她雀跃奔来。那人也浅浅抬眼。

    四目相对之时，沈落沉听见自己心口，咚得敲了一下。

    ……

    此刻的沈落沉，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段没有树荫的步道，刺眼的阳光直直照下来，让她不得不从回忆里抽离出来。

    她眯缝着眼睛，快步往前方的阴凉处走去。

    步道有一个分岔路，向左可以深入香樟树林，向右则是毫无遮蔽的草坪，沈落沉没有犹豫地左拐。

    手机震了一下，她伸手从兜里翻出手机，几乎是打开微信的同时，她隐约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

    呼吸停滞，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极度炫目，她恍然觉得自己中暑了。

    那人站在香樟树下，半蹲着，伸手抚摸着一只躺倒在地撒娇的小白猫。

    沈落沉默不作声地低头，看向手机里冯菱刚刚发来的照片。

    病危通知书的落款——

    傅焉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