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你骗我!”沈凝目赤,喘息几下,突然恶狠狠看向步杀。他迅如疾风,出指就攥向步杀手腕。步杀乌眸倏睁,脸色微白,反掌挣脱。沈凝正癫狂,如何放得过他。步杀束手束脚,不敢伤了他,很快就被擒了,被他二指直探脉搏。

    沈凝瞠目,频频摇头,面色煞白,一点点后退,最后弃剑,落荒而逃。

    我云山雾罩,不是聊情蛊么,沈前辈抓步杀做什么呢?正欲追问,却听唐苒急道,“被、被子,小公主,被子给我!”

    我脚旁,正是之前公爹挡箭用的锦被。我忙捡了送去,唐苒犹觉不够,要我将屋内的被褥都抱出来,全都裹在癸亥身上。她伸手去捂癸亥的脸,指下若有气流萦绕。他眉眼所坠冰凇白霰,寸寸融化,然只片刻,又重结为霜。

    癸亥已难以行动,身体僵缩,打着寒战,默默承受寒毒的侵袭,似已经历无数次。唐苒湿红了眼眶,反掌抵上癸亥肩背,一遍又一遍调运全身内力,却仍赶不上霜冻之速。她不管不顾,倾身抱住他,被冰的直哆嗦,素白的指尖,亦渐染寒霜。

    从竹屋取了氅衣,步杀面无表情,大步上前,分开二人。为唐苒披氅裹衣,将她冻红的手,和袖暖入掌心。唐苒对他急道,“帮帮他!我的内力,太过阴柔,于之甚微。你帮帮他,可好?”

    步杀如若未闻,见唐苒仍在发抖,为她拢领系带。唐苒苦苦哀求,“你的伤势,已近痊愈。只把他给你的内力,还些给他,好不好?”

    步杀愣住,看向手心,凝神聚气,细致感受。他乌眸微惊,脸色却渐冷,忽而反掌向下。我眼疾手快,抓住他,“你做什么?”

    “不要散,”唐苒亦抓了他的手,无措摇头,隐有哭腔,“孩子,娘求你了。我原以为,你本就有他的内力护身,故而经脉震碎,只需引以秘药,亦可接续。可如今探了才知,那股内力,当是他为了给你接筋续脉,方传给你的啊。他身受寒潭之毒,如果没有足够的内力相峙,就只能苦苦硬挨,任那寒毒游走血液,冻骨蚀髓……”

    步杀淡淡垂目,掌渐握拳。唐苒凄凄含泪,已近乞求。我一把拽过步杀的拳头,掰开他的手指,直接合掌按了,抵在癸亥背后,扭头对唐苒道,“莫哭,莫哭,婆婆莫哭。他说好,他这就帮忙!”

    步杀抬头,乌眸轻愕,倏然收掌。我用力按紧他,一个眼风扫过去。他老实了,又垂眸,鸦睫抖了抖,依旧冷了一张脸,手指却已撑直,掌下亦有气流如晕,冲荡而出。

    癸亥止颤,眉眼之间,凇雾弥散,霜雪消融。

    步杀眼目犹垂,鸦睫低覆。我苦口婆心,边教育,边哄他,“我又不是真的凶你,但你不能真的熊啊。你爹都冻成冰雕了,你娘快哭成泪人了,你是想要等子欲孝而亲不待了,独自后悔,望着星星,唱鲁冰花么?”

    唐苒眨眼,目瞪口呆,欲坠的泪珠,生生收了回去。

    盏茶时间,癸亥渐好。他眉峰微蹙,手指亦可轻动。唐苒忽而慌乱回头,对我道,“神仙索,我屋内有根神仙索。铁制,腕粗。你快帮我拿来。”

    我忙去取了,好家伙,玄铁锃亮,镣铐环扣。唐苒急手接过,三两下捆了癸亥,就近禁锢在柴门旁的拴马桩上,链穿石孔,重重落锁。

    这是作何?总归不是拴公爹的罢?

    肯定不是。我猜测,接下来,莫不是到痛苦治疗的环节了?婆婆她定是怕公爹受不住,才要绑了他,防止他伤了自己。我忙私下准备了巾帕,等待会儿垫舌用,以防公爹疼的咬到舌头。

    谁知,不刻,寒毒尽退。癸亥站了起来,他方醒神志,就旋身踏足,纵然欲跃,动作却被铁链限制,手起脚落处,镣铐“哗啦”作响。

    唐苒凝眸,幽怨瞧他,“果然未变,醒来便走。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与我的么?”

    我手中巾帕掉落,神仙索,还、还真是,用来拴公爹的啊。

    癸亥低头,“多谢,唐姑娘。”

    唐苒水眸蓦睁,“唐、唐姑娘?你叫我什么?你再说一遍!”

    癸亥依言,“唐姑娘。”

    直男,纯直男,很听话但不怎么会听话的纯直男。

    “公爹,婆婆她不是让你真的再叫一遍啊!你们孩子都有了,还姑什么娘?那是你孩子他娘!”我迈步上前,插足二人之间,念完癸亥,又说唐苒,“婆婆,我懂你。父子俩都是单细胞生物,一根筋通到底,直的不能再直,是真听不懂丁点儿的拐弯抹角。咱们好不容易逮着人,情绪什么的先放放,事实真相才最重要啊!来,我们直接点儿,抓关键,问重点。”

    唐苒从善如流,“我且问你,二十年前,药王一派被禁军屠杀殆尽。影召皆言,是奉大统领之命,可是事实?”

    癸亥,“是。”

    唐苒晃身,有泪盈目,不断摇头后退。我震惊地扶住她,追问他,“公爹,真的是你下令,屠杀药王宗门的么?”

    癸亥,“不是。”

    我,“……”

    唐苒,“……”

    “婆婆,我说什么来着?这种一根筋直通到底的,与他说话,就不能曲折迂回半分,”念完唐苒,又说癸亥,“公爹,这种事儿,人命关天非同小可,能是别人问一句,你才答一句的么?活该你二十年没媳妇儿。”

    唐苒,“可你即是禁军大统领,为何却又不是你?”

    癸亥,“当初,我已承诺,携你母子归隐。回宫之后,以命相搏,卸任了禁军统领之位。”

    唐苒怔愣,双眼通红,“二十年前,为何二十年前,你在那尸山血海中,找到我时,却不说?”

    癸亥垂目,凤眸划过沉痛,“当时,你满身是血,说己亲手将肚里的孩子……埋葬。我以为,你恨我至极,杀了,那孩子。”

    “不,不是我!是影召,影召杀了那孩子,我亲手埋了他,是我亲手,”唐苒瘫坐在地,癸亥紧张扶住她,铁链哗然。唐苒痛苦的捂了额,似头疼欲裂。她蓦然睁大双眼,攀住癸亥胳膊,急切道,“影召,杀了我们的孩子,说要带孩子的尸体回宫复命。我,痛不欲生,不愿接受,他尸骨无存。埋的,是那孩子染血的襁褓。我没有杀他,我怎么会杀他?我怎么会忍心,伤我们的孩子!”

    癸亥轻道,“我知。”

    唐苒摇头,泪流满面,“不,你不知。你根本就不信我。二十年来,你从未寻过我,从未想要问过,真相是什么。你让我浑浑噩噩,恨了你二十年!而你却,什么都不在乎。从来就只有我,执念成痴。你根本就,什么都不在乎……”

    “你既不在乎,何苦又来,招惹于我,”她怔然,突然推开癸亥,“你走,我讨厌你!我不想再见到你!”

    替她拭泪的指,轻僵,凌空虚握一下,癸亥垂了手,他低头,“我走,你莫要哭了。”

    唐苒猛然回眸,癸亥已屈掌,震断了脚腕铁链。她慌了,伸手,尚未及触到那玄色衣角,他却已旋身,飞竹踏檐离去。

    “不、不许走,不许走,”唐苒呢喃,雪衣翻动,追了上去,“你不许走!”

    黑白二色,犹若光影,凌日而上,飞逐于空。

    我仰了脑袋,瞧了会儿,气沉丹田,卯足劲儿喊,“公爹你个二缺!慢点儿啊,婆婆要掉下来了!”

    只顾闷首疾飞的墨影,果然回头。结果迎来的,是雪衣扬手,毫不留情的一掌。

    我,“……”

    癸亥,“……”

    不是,婆婆。您就不能配合我一下,沉个鱼,落个雁,让公爹英雄救个美,人不就给逮住了么?非得这么彪悍的来一掌,就公爹那功夫底子,您是能给人扇下去,还是拍回来?而且依公爹那性子,又怕伤了你,不愿与你纠缠,人不跑的更快了?

    墨影侧身而躲,雪衣收势不及,直扑竹屋房檐,檐角吞脊兽,鱼尾尖高戳。墨影慌忙伸掌,将雪衣捞回,素裙翻滚,撞入他怀中。

    唔嗯,好像,还不错哎。

    要不,让他俩自由发挥一下?

    我拉过步杀,坐回桌前,捧了小食,喂他一口,我吃一口。正要欢快的边吃边瞧,却被天上的一幕,惊掉了下巴。

    雪衣怒喝,“还手!”

    墨影犹豫一瞬,乖乖依言而行。黑白二影,缠斗一团。

    喵的,还自由发挥!我就不该对他俩报以期待!

    “快住手,”我于地上,振臂高呼,“君子动口不动手,不许打架啊!”

    竹震鸟惊,光影如梭。我又抡圆了小短腿夸父追日,气喘吁吁地劝,“别打了!公爹,公爹,您悠着点儿!听话,也没您这么听的。别什么话都乱听啊!婆婆,您快下来!不是,跟他打架,您怎么想的?快别闹了!”

    我跑的快断了气,忽而腰间一紧,被人揽抱入怀。

    眼前明暗,耳侧风起。步杀抱了我,在屋檐竹冠间跳跃,日影移动,鸟雀苍木踏于足下,疾速流转。我攀着他的脖子,倚在他的胸膛,只觉自己似生出了双翅,振羽晴空,与共长风。

    怪不得,他们总是喜欢,如此飞来飞去。

    少时,步杀抱我停落在一片青瓦之上,我喘息着攥紧他的衣襟,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芒,“好、好刺激!再来一次!再飞一次!”

    唐苒的声音,自旁传来,讪讪道,“那是我儿,你莫将他,当坐骑使唤。”

    她正与癸亥挡臂而袭,二人僵了动作,表情凝固,齐齐望向我们。我小脸蓦红,声音劈叉,“那你们在天上,飞来打去的时候,考虑过我这个凡人的感受了么?我腿都跑断了,喉咙都扯破了,你们听我说话了么?”

    我向癸亥,相劝,“公爹,你看。打输了丢脸,打赢了跪搓板,有意思么?”

    又向唐苒,好言,“婆婆,公爹虽诸多不对,但胜在听话呀。您想赢,还是想输,一句话的事儿。何必劳神费力,亲自动手呢?”

    唐苒怔愣间,我忙凑近癸亥,小声道,“公爹,我教你啊,女人都是口是心非,说的话要反着听。”

    唐苒垂眸,睫毛颤抖,“这二十年,我浑噩度日,却一直在想着你,盼着你。日暮行思,朝夕相念。”

    我微惊,转向癸亥,急道,“这句不算!这句嘎嘎真心,不必反着听。最后一句,是说,她老想你了,二十年来,每天都想。日也想,夜也想,朝朝暮暮,都在想。想你,想你,想你。”

    唐苒红了眼,泪珠自睫尾抖落,“你早就来了,对不对?那日我跌落寒潭,见到的,就是你,对不对?你救了我,还将我身上的寒气,如数吸纳入体内。所以,你所中寒潭之毒,才会如此之深。”

    癸亥伸手,似想为她拭泪,却又蜷屈了指,握掌,只道,“莫要哭了。”

    唐苒眼泪,簌簌滚落,“你难道,就真的,与我无话可说么?”

    我,“公爹,到你了,快说啊。”

    癸亥,“……”

    日影移,庭花落,寂寥无声。唐苒啜泣,“可还是,无话可说?好,我不为难你,我放你走,你走罢。走了,就不许,再踏入药王谷一步,就莫要,再让我看见你!”

    我嗓子都哑了,只能以气声叹道,“这句反的。她是说,不许走。解释,道歉,哄她。”

    奈何,公爹武功挺高,耳力背了点儿,他垂首,足下踉跄几步,旋身而退,奔跃若豹,顷刻就不见了身影,于竹林烟海消失无踪。

    唐苒亦未再追,只翻衣飞落,疾步跑向竹屋,一溜烟钻入密室。不刻,她又钻出来,忐忑问我,“我,启了万纱阵与千机牢。你可否,帮我去寻一寻他?”

    婆婆,您太瞧得起我了,你都追不上的人,就我这小身板,四肢抡冒烟了,也撵不上公爹那双轻功加持的大长腿啊。谈何去寻?

    其实,也……不一定。

    我仰头,悬梁高容二人,木柱粗抵手臂,竖纵栉比,四方围栅。

    好大的,一只笼子啊。

    我觉得,够我观摩好一会儿,如果……笼中之人,不是我公爹的话。

    手扒笼柱,用力往外晃了晃,又将脑袋,使劲往里挤了挤,我缩脖,扭头大喊,“步杀,快来救人呐!”

    人没救出来。千机牢,步杀也没辙。

    我与癸亥,面对面,席地而坐,他在笼里,我在笼外。

    我,“公爹,你瞧,你把婆婆气成什么样了?拿这么大个笼子,设陷阱捉你。”

    癸亥,“……”

    我捧了一盘鸡腿,递给他,他没接。我叹气,“我刚回去取餐,碰见呜呜了,嗯,就是您派给我的那个卫子。”

    我回想方才,路过竹林,忆起最近总忘记喂戊午,他还说要加鸡腿来着。钻进去,瞧见戊午正垂了脑袋,怏跪于地,手里捧了团乌羽状的小东西。我好奇,伸了脖子瞧,问他,你逮的什么?小鸟么?

    戊午瘪嘴,唇瓣抖了抖,大眼含泪,是敢怒不敢言的小模样。我拿鸡腿,在他眼前晃,他大眼珠紧追我动作转,挺直了腰板,却忽似扯痛了般,萎靡团缩,霜打茄子似的不动了。

    “呜呜说,您匿身竹林时,突然内力外泄,不仅误伤了他,还将他最宝贝的那窝小玄鹰,给震飞了。有一只,晕到现在都没醒。唉,呜呜是谁呀,您千挑万选,派给我的广罗枢密的情报圣手反侦奇兵,您搁这儿猫了好几天,他愣是没瞧出任何蛛丝马迹。结果,情敌一句话,就把您给炸出来了。”

    我盘腿,歪头托腮,想不明白,“明明醋劲儿这么大,怎么婆婆一问,您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呢?”

    癸亥,“……”

    我,“公爹,我教你呐。你实在词穷,就往沈前辈身上扯呗!婆婆问你话,你也反问她呀,问她沈前辈为何在此,你们聊了什么?说不定,问着问着,就把婆婆给问乐了,哄好了呢?”

    癸亥低头,“她见沈凝,总在笑。而见我,却是落泪。”

    我,“?!”

    我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癸亥,“我不知,如何才能,让她止了泪。无论我说什么,都会惹哭她。”

    我,“……”

    癸亥,“只有,我走,她才能,止了泪。”

    我,“公爹,你见过鸵鸟么?这种鸟,身形甚为高大,胆子却小极了。遇见害怕之物,就撅着尾羽,将脑袋藏进土里。世人皆笑它,因为,它害怕之物,还在那里啊,一直都在。只有它,蒙了眼,看不见。”

    癸亥,“……”

    我抓狂,“不是你走了,她就不哭了。而是她哭了,你也看不见了啊!你怎么就知道,你走了,她不会哭的更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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