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御辇巡游后,三皇子应诏赴宴伴驾,礼待诸国君王使臣。我随喜嬷嬷鸾驾回了东宫,蒙了盖头坐在喜床,无聊的快要长毛。

    忽而,风起衣动,似有人立在了身侧。熟悉的清冽气息袭来,我惊喜的揭了头盖,正迎上步杀失神的乌眸,不禁笑了。他呆怔,迅速垂了眼目,立了半晌,伸手摸向怀中,似要拿什么东西。

    恰喜嬷嬷端了糕点,掀帘而入,“公主辛苦一天,定是饿了。您先垫垫肚吧,小殿下当马上就回来了。”

    我皱鼻子,连连摇头,“不了,不了,我吃了的,都撑着了。”

    步杀探入怀中的手一僵,长指微动,将掏了一半的东西给塞了回去,他的视线落在嬷嬷手中的精致糕点,玉盘琼酥,雕花琢瓣,玲珑剔透,清甜诱人。

    喜嬷嬷瞧见他,倒吸一冷口,皱了眉头,“放肆!殿下遣你值守,可未曾允你入内殿!”

    步杀睫毛一抖,收了视线,转身,欲依言出殿。我不想他走,急的去扯他的衣袖,却绊了华服雍容的长摆,摔下床去。步杀旋足回身,眼疾手快的捞住我,将我安稳抱回婚床,蹲跪在床侧,仔细察看我的脚踝。

    喜嬷嬷瞧瞧我,又瞧瞧他,一跺脚,急急奔向门外,拽了个宫人,“快快,都给我蹲宫门口守着去,若见谁来了,必要大声传报!”

    交代完,她又向我,为难道,“公主,虽小殿下与老奴有嘱咐,可这规矩,咱们不能乱啊!您就快让他出去吧!”

    “这就好了,我、我只与他说几句,就几句。”

    脚犹被步杀连鞋捧在掌心,我涨红了脸,心不在焉的点头,应了喜嬷嬷。却不想,步杀察我无恙,就放手垂目,起身,有些神思不属,似又要离开。我慌了,伸手就拽他,也不知扯了何处。他猝不及防,竟被扯倒,向我砸来。我睁大眼睛,他以掌撑床,堪堪止在我的上方寸许。四目相对,我眨巴眼睛,他亦缓缓扇动睫毛,被我扯乱了的衣襟下,一包东西骨碌碌滚落,散开在床。

    喜嬷嬷失声尖叫,“分开!快给我分开!”

    我脸上灼热,强行错开胶黏的视线,无措的看向一侧,却瞧见了方才,从他怀里掉落的东西。步杀面透薄绯,乌眸犹然呆滞,人亦有些迟钝,竟是慢了我一拍,让我先他一步将之捡起。

    将那东西凑近,我愣住,这是,一纸包碎了的小酥饼?

    “你原是,要拿这个,”眼睛瞬亮,我仰脸,问他,“是,是要,拿给我吃的么?”

    手中的小酥饼,或扁或缺,七零八落,只隐隐能辨出形状,想是某人贴胸放的太久,都捂的暖热了,却也给压的不成样子。步杀迅速起身,微侧了脸,薄绯袭至耳尖,他伸手,将之拿回,覆纸折起,低道,“压坏了,莫要吃了。”

    我拦他,“哎,别呐,我肚子正饿呢!”

    我抢过那包小酥饼碎,欢喜的捧了,啊呜就是一大口。

    喜嬷嬷探头,瞅了眼酥饼碎,犹豫道,“公主,这是奴才们用的吃食,选料甚为粗糙,不比给主子们的精细,您身娇体贵想是吃不惯的,可莫要折腾坏了身子。”

    步杀脸上绯色尽褪,隐隐生白,探掌收了剩下的,几下包裹严实,背于身后,将酥饼纳入掌心,僵硬道,“莫要吃了。”

    咽下口中酥饼,我忙道,“你别听她乱说,我能吃三大包!”

    步杀垂目,“御驾巡游,你已……吃了不少,若撑坏肚子,腹胃会不适。”

    我诧异,“你、你都瞧见了?那么远,那么高,那么黑,城墙下也能瞧清楚的么?步杀,我、我是不是又闯祸了,婚礼大典上贪嘴偷吃,肆意妄为,可是被人瞧去惹人口舌了?”

    “不。只我,瞧见了。因我习武,视力……”步杀低着头,忽而,抿了唇,大掌在背后攥握,指节泛白,几乎揉碎了手中的酥饼纸包,“异于常人。”

    “只你瞧见我了么?”我长舒一口气,眼波一转,开心道,“步杀步杀,那你看烟花了么,真的好漂亮!还有我坐的那个步辇,竟是有三十二人在抬!我第一次见这么大这么华丽的轿辇!朱纱幔帐,很是好看!”

    还有……轿辇中的我,也当是,很好看的。

    步杀睫毛垂覆,一抹极浓的墨色在乌眸晕染波荡,若秋时江月晃重山,惊鸦抖落寂寥残星。

    “我,看到了。”

    他凝着地面,唇抿成线,拳越攥越紧。

    “很是,好看。”喉中似堵了东西,碎落的刘海遮了情绪,他低道,“云月当空,双华绝世,光彩耀目。”

    云月?当空?你都不,夸夸我的么……

    我失落,“今晚的月亮,也好看的么?我都光顾着瞧烟花了和轿辇了。”

    喜嬷嬷却收了惊怒,满眼的笑,“哎呀,这是在说公主与小殿下呀。”

    我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转念一想,云,是三皇子,那我,脸上轰然红透,我磕绊道,“我、我是……月亮啊?”

    问完,我低头,紧张搅着朱红华服上的流苏,心如鹿撞。他、他、他的意思是,我好看的,像天空的月亮么?

    “是,月亮。”步杀乌眸浅浅生澜,倏又空寂黯淡,他垂睫,喃道,“你是,月亮。”

    心脏砰然炸裂,我指下一颤,脸快要烧熟了,头垂的更低,几乎将流苏缴断,却开心的说不出话来。啊啊啊啊,月亮啊,这真是……太……

    “恭迎三殿下,众皇子——”

    一声刻意拉长的高喝,自宫外传来,喜嬷嬷脸色大变,“盖头!盖头!快,盖头!”

    步杀凝神,夺步欲出,却被涌至前庭的王孙贵胄给迫了回来。他仰首,纵身上梁,斜刀在腰,冷立于阴影,面如止水。我瞧他冷静,心中稍定,却也不免在床上一阵凌乱翻找,手忙脚乱扯了盖头,赶在众人入殿的前一秒,蒙了脑袋,面上的红晕却如何也退不下。

    骚乱起哄声中,一双云锦玄靴,踏步至我面前,喜嬷嬷于耳侧高唱,“南斗六星秤杆上,福禄寿喜聚吉祥,天降祥瑞于今岁,挑开红锦见娇娘,一挑国色天香,再挑称心如意,三挑百年好合,早生贵子金玉满堂!”

    眼前一亮,红绸喜盖便被挑了去。我扬眸,穿过人潮的间隙,正迎了步杀看过来的目光,我心尖轻颤,视线一触即离,脸上红晕犹染,赧然垂了眸子。哄闹的殿内瞬时一静,众人皆怔然瞧我。三皇子酒宴方歇,身上沾了清酿淡香,撑了称杆维持了挑盖的姿势,浅棕的眸子瞧了我,轻轻一闪。

    一个囗无遮拦的皇子大笑,“哟,公主这是被三哥揭了盖头,害羞呢?”

    众人纷纷回神,几个衣冠华贵的相视,其中一人戏道,“却没想到,如永乐公主这般桀骜不驯的美人,也有如此娇羞动人的一面,三哥真是羡煞我等!怎的我等就没那福气,被绣缘砸偏了去,还能白捡这么大个便宜?”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仰头,瞧着这调侃戏谑的人们,有些不可思议。这、这些是婚闹吧?皇子的婚礼,也敢这般闹的么?说好的皇家规矩森严呢?

    几个眼尖的,瞧我抬了头,更来劲儿,探脖子就要往跟前凑。步杀倏而冷目,掌下握刀,脚尖旋动。三皇子长身倾侧,不动声色的挡了我,棕眸微沉,浅笑道,“推杯换盏,筵席乏困,诸位皇兄皇弟,谅澈不胜酒力,不若允了澈,早些回了歇息罢。”

    众人一愣,步杀轻顿,他望着站在我身前的三皇子,怔怔半晌,握刀后退一步,重新匿入黑暗,墨染的眸低垂,晕开几缕黯色。

    “哦,不胜酒力?还是迫不及待春宵一刻了?”

    “瞧你这说的,我说三哥这是等不及,要舍身浴火,涅槃重生了!”

    “涅槃重生?”

    一道清冷的嗓音响起,众人瞬时寂声,纷纷让道,分列在侧。却见一华服金冠的男子目染阴鸷,慵懒倚于白玉案前,在喜嬷嬷的敢怒不敢言中,拎起盛了喜酒的朱玉礼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低头浅酌。

    “凤凰浴火,才会涅槃重生,柴鸡浴火,只会成为盘中烧鸡,”他转着手中酒杯,似笑非笑,漫不经心,“公主,您可悟了什么?”

    我一头雾水,“食、食材不同,烹饪手法,自然要不同?”

    那人“噗——”的将口中酒水喷出,一脸愕然的瞪着我。

    我皱眉,“而且,若依你们东临皇室的矫情做派,也不会叫烧鸡呐,是烧凤爪,烤凤翅,蜜汁凤肚,香酥凤腿,焦盐凤凰蛋——”

    几个皇子喉结微动,吞咽口水。被阴鸷的那位凌厉一瞪,立刻正襟危立。也不知是残酒未喷尽,还是怎的,阴鸷皇子才张唇,嘴角就流出一线可疑的水迹。他忙以袖擦拭,恼红了脸。

    立刻有皇子挺身而出,“公主果然与众不同,若不都说您阅人无数,独具慧眼呢?怕也只有三哥这样的,才堪与公主相配了!我等自愧不如!”

    这还有附和的, “哈哈哈,那你可得多学学三哥,君子如玉,有容乃大,头再上多冠些翡翠呀碧玉之类的,越绿越讨喜,公主说不定就也对你另眼相看,化作绕指了?”

    我算是瞧出来了,这是来找茬的啊!

    “对了,公主怕是不知,我三哥还是个爱哭鬼吧。幼时养了只小黑狗,最后那狗儿死了,三哥哭的撕心裂肺,还给那狗儿披麻戴孝!哈哈哈哈哈——我就说养那畜生作甚,不如像我——”

    我没好气,接道,“对,不如像你,养只王八龟,让它哭的撕心裂!”

    四周忽静,落针可闻。

    “公主这是何意?”

    我起身,与三皇子并肩而立, “今日是本宫与云澈的大婚,你们若是来讨喜酒的,我们以礼相待,若是来讨不自在的,我们定也不吝相予,如数奉上!”

    三皇子看向我,浅眸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被我怼的那皇子愣住,脸色忽青忽白,“公主这是,在为他出头?”

    “公主真真是好眼光,”他看向三皇子,神情扭曲,  “不过是母家卑贱,生于冷宫的窝囊子,一个只会攀附女人的软骨头,靠卑劣无耻的手段才得父皇恩宠入住东宫,与他那贱人娘一样下——”

    铁器铮鸣,寒光凛冽。步杀如影似魅,疾掣而现,长刀在握,直指那人咽喉。三皇子凝着刀下渗出的殷红和那皇子的瑟抖,棕眸一瞬幽暗,顷刻浅转,他淡道,“退下。”

    手下攥紧又松,步杀面无表情,收刀入鞘,退于我与三皇子的身后。

    那皇子止了颤抖,抹了脖间血迹,低啐,“呸,软骨头!”

    “ 软骨头?你可知今日,辰临为何要和亲?”我冷冷瞧向他,凤冠华光璀璨,额前垂珠鸣撞,“为国之繁荣,为民之安泰,定要有人牺牲,他宁愿那人是他自己,也不愿是你们东临的将士与子民!他的骨头,比谁都硬!”

    那皇子张口欲辩,我堵他,“你以为,他刚刚,是放了你一命么?他是放了你东临皇室所有人一命!他不想因你们这几人的愚蠢,血染了东临疆域万民之命。”

    我冷笑,“你们皆知,我北瑶光生性薄凉,二十万驻军虎踞燕城之外。你们就当庆幸,东临尚有这么位皇子,龙章凤姿入得我眼。若是你东临国向我敬献的,是如你们这群阴阳怪气的酒囊饭袋,莫怪我迁怒,万兵铁骑,踏平了你东临!”

    “好!要我说,阿光与他们废话作甚,东临皇室的这般做派,实在是不堪入眼,今夜我西羌便与北辰携手,踏平了这东临皇宫!”一声明丽高喝,自殿外传来。一众兵士涌入了大殿,金盔甲胄,执剑持弓,威猛慑人。流彩烟罗云锦华裳的蛮歌,信步闲庭,款款而入,立于我的身侧,明眸如勾,睥睨众人。

    众人失语,几个闹的最欢腾的皇子,软了膝盖。目染阴鸷的那位周身黑气愈重,却从玉案前起了身,拂袖作揖,“夜宴酒酣,贪杯多饮,不想让公主瞧了醉态疯言,实属不该,还请公主恕罪。”

    他又转向三皇子,“三皇弟,我等酒后失态,多有得罪,还望皇弟莫怪。”

    言罢,他便携众皇子,悻悻离去。待他们背影消失,我“噗通——”一下跌坐在地。众人紧张上前,我仰头, “谁、谁来扶我一下,我、我、我腿软。”

    蛮歌翻了白眼,嗔道,“阿光,瞧你那点儿出息!”

    步杀弃刀蹲地,欲要将我抱起,却被一只长臂横斜在前。他怔愣之间,三皇子俯身,手臂穿过我的腰腿,将我抱上婚床。他眸似琥珀,清浅融光,“小一,原是也怕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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