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他……知道了么?

    知道了罢。

    就像我们约定的那样,只要亲一亲那珠链,他就知道……

    我想他了。

    思及至此,我面上又晕浅红,轻执杯酒,桂花琼酿入肚,似沾糖染蜜,甜了心窝。我贪杯恋饮,突然,也好想叫步杀尝一尝这酒酿的甜。忍不住,又瞧向他。

    捕捉到那抹乌影,唇瓣的笑方弯起,眼前却是光影晃动,一截宽大的锦纹云袖,就将步杀给挡了个严严实实。

    我轻愣一下,与三皇子好声商量,“三皇子,要不,咱们再换个方向发呆?”

    三皇子棕眸浅凉,似醉非醉,慵懒道,“无碍。”

    我,“…………”

    可你碍着我了……

    我歪头,他不经意的歪了身子,我侧身,他懒懒的侧了身。720°全方位追踪无死角遮挡,我连步杀的头发丝儿都瞧不见。

    这可就故意的明显了。

    我将酒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准备就这种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就欺负人的行为,与他好好理论理论。三皇子却拂袖执箸,夹了块儿软糯的方糕在我盘中,“桂花酿虽温雅,却不可贪杯,多饮,亦会醉。公主尝些梅子酥酪,可稍解酒意。”

    我奇怪道,“醉的是你,我又不曾……”

    三皇子放了玉箸,“以往不曾醉饮,公主也爱拿了梅子酥酪当点心,每日总会遣人,吩咐御膳司的宫人多拿几碟。不过,好像自公主出外游猎一趟,再回宫中,便再不喜碰这些东西了。”

    闻言,我心中一虚,忙执筷尝了块儿,登时,牙齿都要被酸掉了。我扭曲了脸,囫囵吞了,硬着头皮道,“果然是熟悉的味道,本公主甚是怀念。”

    邻座,蛮歌正与伶人笑谈,无意间回眸,见我伸筷,夹了块儿梅子酥酪,苦了小脸又往唇边送。

    她柳眉轻蹙,惊讶道,“阿光,你吃那梅酒糟子做什么?那是要用甜汤化了,作酒饮的!”

    我,“…………”

    我默默扭头,望向三皇子,心中五味陈杂。

    三皇子却是笑了,若水映梨花,“酸么?”

    我倒掉的牙,还没立起来,连咬牙切齿都做不到,“酸。”

    三皇子沉眸,“酸就对了。”

    我正欲发作,他却执了玉箸,亦拈了块儿梅酒糟送入口中,咀嚼,垂眼。他神情淡漠,夹了一块儿又一块儿,慢慢吃着。我大惊,拍掉他手上的玉箸,忙唤了身边的侍卫,“快、快,你家主子醉的不行了,都开始耍酒疯了。莫让他再喝了,快把人给搀回去,歇一歇,醒醒酒,好生照顾。”

    三皇子怔怔看着自己的手。

    侍卫执刀上前,却被三皇子眼风一扫,立刻俯首低眉,恭敬后退。三皇子以手撑额,垂眸凝着被拍落的玉箸,淡淡道,“确是,醉得很了。”

    他缓缓起身,轻挥锦袖,与归无子作礼,“前辈莫怪,澈醉酒不适,便先行离席了。”

    而后,他长身玉立,又与众人道,“宴不必散,诸位尽兴。”

    言毕,他又看向我。

    我忙扬了笑,“不必管我,不必管我,三皇子身体为重,快些回去休息罢!”

    三皇子道,“那澈,失陪了。公主少饮,莫要……醉了。”

    我连连点头,待他转身,就迫不及待的歪了头,去寻步杀。三皇子却突然止步,背对着我,淡道,“你护我回去。”

    我、我?

    我一愣。三席之隔,步杀应声而动。

    哦,是步杀。

    等等!为什么是步杀!!

    你没看见刚刚被你扫了眼风,瑟瑟发抖求安慰的侍卫小哥么?你没瞧见那个离你最近脚都迈出去了,又黯然退回的小宫娥么?再不济,那巴巴盯着你的归无子,不也凑合么!

    我欲言又止,眼睁睁瞧他二人走远,泄了气,趴在了桌上。

    再再不济……你自己走便是。

    你把我的步杀顺走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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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筵席还在继续。

    我环顾四周,都是不大认识的皇亲国戚。唯一眼熟儿的蛮歌和归无子,正为了回哀牢山之事,争执的面红耳赤。

    我埋了脑袋,避过众人视线,悄悄溜了出去,迫不及待的准备寻三皇子要回步杀,却被不知何时追至的蛮歌,一把拽住衣袖,她明眸含水,“阿光,你得帮我,我不要回哀牢山。”

    我无奈,“不过就是背个书——”

    蛮歌颤声,“九毒玄经!那是背书么?那是背天书!”

    我苦口婆心,“背书还是回哀牢山,你总得,选一个不是。”

    蛮歌低眸,“此番若去,山遥水长,你我二人——”

    我怒,“你是有多懒,就没想过要好好背书是吧!”

    蛮歌泫然欲泣,“你我二人,怕是整整一个月都不得相见,阿光,你真心舍得么?”

    我,“要不……再加几个月罢,凑个一年半载。否则,这句不舍,我说的实在违心。”

    蛮歌,“………………”

    我愤愤转身欲走,却又被一袭青袍挡了去路。归无子拂过额前垂发,笑道,“你这丫头,有趣的紧,可惜眼光差了些,挑了个东临最狠最毒的嫁了,来日堪忧啊!”

    害步杀吐血,我讨厌他,现在又碍我找人,更讨厌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归无子前辈,方才您在宴上,可没少喝三皇子的酒,没少吃三皇子的菜,背地里说人坏话,实在忒——”

    归无子,“呵,东临禁军,皆受制于鬼蛊,天下鬼蛊,尽出本道之手。小丫头猜,本道为何敢吃了那小子的,还说那小子坏话?”

    我正色,“实在忒有骨气了!可见前辈高风亮节,不屈权贵,不为五斗米折腰!铮铮傲骨,仗义执言,绝不摧眉!这般骨气,晚辈实在佩服!”

    归无子一愣,继而大笑,“哈哈哈,好,好,好一个高风亮节不屈权贵,好一个铮铮傲骨仗义执言,有趣,有趣!”

    见他乐开了怀,我忙凑过去,小声讨教道,“归无子前辈,这鬼蛊,可是有解?”

    归无子斜眼睨我,“你是为那小子问的?”

    我一愣。

    归无子道,“若是为尹云澈那小子而问,这鬼蛊,便无解。若是为他人而问,这鬼蛊,便有解。”

    我又是一愣,“为、为何?”

    归无子面色忽沉,我忙伸了胳膊,“不谈他,不谈他!归无子前辈,您看,我这个,能解么?”

    他挑眉,看傻子一样看我,“此蛊听令于你,又与你无害,人人求而不得,你解它做什么?吃饱了撑的么?”

    我犹豫,“前辈,解不了么?”

    归无子怒,“笑话,这天底下就没有本道解不了的蛊!”

    我放心了,大手一挥,豪情万丈,“金山银山,权势地位,前辈您尽管开口!本公主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权重钱多!”

    “你怕不是忘了蛮丫头罢,”归无子轻蔑嗤道,“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拿权势砸人的架势都一个模样。堂堂舞阳公主,都得恭恭敬敬唤我一声师父,本道缺你那几两臭钱?”

    糟、糟,估计是踢马腿了。我想了想,忙转换战术,改口道,“主要还是想气一气三皇子那厮,他不让我解,我就偏偏要解给他看。”

    归无子恍然,“原来如此,来,你伸手与老夫。”

    我乐颠儿颠儿的伸手,归无子胸有成竹,拈珠细看。

    归无子,“……”

    我,“……”

    鸣蝉长嘶,飞鸟入檐。

    归无子,“…………”

    我,“…………”

    熏风拂帘,庭花影移。

    归无子,“………………”

    我,“………………”

    我伸手默立,他执珠无言,二人,僵成了一幅旷久寂寥的画。

    归无子,“…………………………”

    我,“……………………………………………”

    归无子鬓侧,一滴汗珠滑落,打破了沉寂。我的脸,就像他透了汗的青袍,一点一点黑下来。

    归无子突然甩开我的手,一拍脑袋,“本道就说,昨日擒你时,就觉这蛊儿不对,原来如此。”

    我紧张,“如何?”

    归无子满脸严肃,“它变异了!”

    我,“……………………”

    归无子,“来,本道与你解释。你吃过鲤鱼吧?”

    我,“这和鲤鱼有毛关系?”

    归无子,“鲤鱼一般为青黑色,肉鲜味美,可入佳肴。不曾想一天,有一条鲤鱼,它突然变色儿了,璀璨若金赤红如火,于是,这世间,就有了锦鲤。”

    我,“………………”

    归无子,“你懂吧?”

    我,“然后呢,这和锦鲤有毛关系?!”

    归无子,“每千尾鲤中,就会生一条锦鲤。同之,每千只鬼蛊中,也偶尔,会有那么一两只……变异的。”

    我,“………………”

    归无子,“这也是,非人力之所控。”

    我,“您就说到底怎么解吧!”

    归无子,“这,待本道再研究研究。”

    我,“……………………………………………………”

    我扭头就走。身后,归无子的絮叨与蛮歌的娇嗔,隐隐传来。

    “怪了,怪了,这蛊儿为废蛊,明明二十年前就尽数烧为灰烬,如何会独独漏下一只,竟还让它活至今时?”

    “师父,阿光要解,您想法子帮她解了便是。您若不会,便回去问问师娘,她就爱解蛊,最见不得你往人身上种蛊,你种一个她解一个,你种一对她能解一双。”

    “闭嘴!此蛊万莫叫你师娘瞧见,若叫她知道了,若叫她知道了……本道抽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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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华殿,寝宫外。

    “怎的今日就被罚了,”宫女细碎低语,“昨日晨间轮值,入殿方觉烛火尽熄,而殿下已起,直盯着那烛芯,我胆都要骇破了。幸得殿下只询了烛火是夜里何时熄的,并未如从前那般——”

    “听当值守卫道,大婚之夜,殿下深寝至旦,难得不曾惊醒,想是心情尚好,便恕了咱们的失职之罪。然归无子昨日又至,许是引了殿下旧疾,惹恼殿下……你我今日定要万万小心,不可再触了殿下禁忌分毫。”

    “什么禁忌?”我上前,好奇道,“三皇子有什么禁忌么,怎么没人与我说起?”

    二个小宫女面色煞白,双双伏跪在地,瑟瑟发抖,“公、公主金安!”

    “免了免了,”我挥手,“你们方才说的禁忌,到底是什么?”

    小宫女相觑一眼,其中一人白着脸,低头磕在地上,“回禀公主,是殿、殿下。殿下夙有不寐之症,难以安眠,若夜间醒来,切不可见黑暗,若见了黑暗,便会、会、会……会犯旧疾。故当值的宫人,必要留一盏长明灯,时时看顾,必不得叫灯焰熄了灭了。”

    我,“什么旧疾?”

    小宫女摇头,“不、不知。奴婢不曾见过,只与殿下近身陪寝的人瞧见过。”

    我,“陪寝?”

    “不、不是公主所想,是、是、便是单单纯纯的陪寝,是——”小宫女结舌,只知猛磕头,“公主莫要介怀,是奴婢嘴笨……是奴婢嘴笨……”

    我摆手,“我不介怀,你莫怕,莫磕了,我理解。”

    想是类似通房丫头、习教宫女的角色,封建礼教,皇权贵胄,这种事儿在宫廷里,再寻常不过。我表示理解,转身踏上台阶。

    宫女见我不似在意,稳下了心神,“公主实在不必介怀,并非女子,是殿下随身的卫子,皆为男子!殿下情系公主,日日要听人秉了公主近况,才得安睡,千念万念才娶到公主,如此深情,又怎会做对不起公主的事情呢?“

    我脚下踩空,一个趔趄,“你说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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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玉殿内,绮罗轻挽。三皇子玉枕倚榻,犹以手撑额,半阖着眼,盯着摇曳的烛焰失神。

    我环顾左右,问,“步杀呢?”

    三皇子轻怔一下,沉了眸子,看向我,“澈有些事,遣他去办。”

    我,“那我今日,是见不到他了,对么?”

    三皇子棕眸薄凉,起身,去拿榻案上的杯盏,“怕是近日内,公主都见不到了。”

    我,“你罚他了?”

    三皇子轻笑,唇噙淡讽,“我何曾,罚过他?”

    我,“他是我的卫子,你凭什么指使他?凭什么让我见不到他!”

    三皇子棕眸明暗,看向我,“若澈就是,不愿公主瞧见他呢?”

    我默了默,道,“三皇子,明人不说暗话,我们把话说开吧!”

    三皇子,“…………”

    我道,“你日夜派人监视于我二人,不许步杀碰我,不许步杀亲近我,不过是亲了我,你就要拔他舌头,我宴上多瞧一眼他,你就拈酸吃醋……”

    他侧脸,棕眸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慌乱,伸手,倾壶,斟茶而饮,眼底迅速归于平寂。

    我,“尹云澈,你究竟,是何意?”

    “澈是何意,公主当真,瞧不明白么?”

    他淡淡垂目,长指如玉,优雅执杯,一饮而尽。

    我拉了脸,“拔刀吧,情敌!”

    三皇子“噗——”的一声,喷了我满脸茶叶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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