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灯火阑珊处,昏暗的石洞里,我仰着脑袋,费劲儿的踮了踮脚,又踮了踮,还是够不着,羞恼道,“你、你、你……低头啊……”

    乌发流淌月华垂落,高大的身影乖乖低俯,我再次踮脚,如愿以偿。冷澈的气息弥漫,凉凉的,软软的,像是他晨间,为我打的那捧泉溪。

    好喜欢……

    试探的浅啄,贪婪的吮饮,我没撑多久,就双脚落地。步杀紧追而至,控制不住力道般,又将我压低几分,压的我的腰向后弯折。我渐渐腿软,几乎站立不住,蓦地被他拦腰抱起,托坐在他的小臂,揉入怀中,再次含吮住唇瓣。

    清甜泉溪,变的滚烫,好温暖……好……困……

    我双睫打颤,几乎要阖上。突然,有大掌卡在肋间,将我粗鲁地拽出了步杀的怀抱。

    对打之声传来,我迟钝地抬头,对上了一双怒火燃烧的棕眸。

    三皇子一手挟制着我,一手是出掌的姿势。他呛咳一声,嘴角溢出一丝血痕,手掌抖了抖,收于背后,眸中幽明交错。

    步杀慌乱收势,单膝跪地,垂目。他鸦睫颤动,唇紧抿了抿,忽又抬眸,向我伸手。

    “相随一路,尾行不觉。我近至于此,你都不曾察觉,”三皇子突然出声,死死盯着步杀,冷若淬冰,“若来者非我,而是刺客,当如何!”

    步杀伸向我的手一滞,屈握,放下,脸色瞬白。

    我眼睛眨动,想去拉他,浑身却像失了力般,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为什么……会……这么累……这么困……

    步杀俯首,垂目,“主上。”

    “你还当我是主上!”三皇子冷笑,眼眸黑雾浓起,长指铁铐一样扣着我的手腕,拽我大步往洞外走,余光瞥见我身上的大氅,随手扯下扔掉,“脏死了。”

    他踏过大氅,边走边解自己的狐裘,胡乱披在我的身上。我瞧着狐裘领上,溅落的血腥,觉得更脏,浑身难受,却只能被他牵拽着往前走。

    手腕被箍拽的生疼,似乎要断了,他依旧走的大步流星。沿街小贩瞧他锦衣华服,纷纷围堵上来,向他兜售商货,他面生寒霜,掌风如震拍开,“滚!”

    一个小贩惨叫着飞出砸翻了面人摊,怀抱的糖葫芦咕噜噜滚落一地。一个小贩紧捧的首饰天女散花,嗷叫着挥动双臂摔下桥噗通落水。

    围堵商贩瞬静,立刻鸟兽状散开,让出一条长道。外围一个黑胖的女摊主闷头挤了半天,瞅着空就钻了进来,灵活的像只熊狸,举着手中的东西,谄媚地笑,“公子公子,您夫人这般貌美,给夫人买盒胭脂,锦上添花罢?”

    众商贩扭头,齐齐看向女人,宛若看向一个死人。

    三皇子蹙眉,“你说什么?”

    黑胖女人察觉不对,又舍不得到手的赚钱机会,吞咽了口唾沫,嘿嘿陪笑,“极品的南夏红璎珞,给您夫人稍一盒吧?”

    “夫人?”

    三皇子低低重复,似是玩味,面色稍霁,轻笑,扔给她一枚金叶子,在黑胖女人的千恩万谢中,接过她手中的锦盒,展开,送于鼻下轻轻闻嗅。他忽而扯了我上前,钳住我的下巴。棕眸沉暗,拇指横拭,恶狠狠地擦过我的唇瓣,直将我的唇擦拭的红肿,这才沾了一指腹的胭脂,细细涂抹在我的唇瓣上。

    “不比烟霞琉璃脂,”他认真凝着我,眸色浅转,声音软了下来,指下的动作也渐渐轻柔,“但……似乎也没那么差……你好像……涂什么都——”

    话音戛然而止,他手下一顿,突被蜂蛰了般,猛然放开我,如避洪水猛兽。我惯性的向后退几步,软坐在地的前一刻,被步杀捞起,护入怀中。

    好……困……

    心口跳动的深处,似在“嘎吱”作响,好像冰层破裂,有什么蛰伏已久的东西,在碎冰下蠢蠢欲动。

    三皇子眼睛大睁,眸底极速闪过震惊、不信、愤怒与抗拒,在浅棕的光影里交错,最终凝成一抹浓重的讽刺。他以掌遮面,似笑非笑,“呵。”

    少倾,手掌拿开,棕眸已恢复平静,三皇子看向步杀怀里的我,伸手,“给我。”

    眼前的人影,在模糊晃动,黑暗如雾侵袭。

    闭眼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三皇子阴鸷的声音,再次冷冽传来,“任务,到此为止。把她,给我。”

    ……

    这一觉睡得,异常酣沉。再次醒来,我回到了晃荡不已的马车上,一个翻身,对上了药鬼谨慎打量的双眼。我激灵一下,捂着被子后退,“前、前辈?你怎么在这儿!”

    药鬼闻言,眼珠转动,戒备瞬消,立刻生了笑意,又恢复了以前吊儿郎当的模样,“呦,公主可算醒了!虽说这孕妇嗜睡,可也没你这般,睡两天两夜的。”

    我呆怔,“两天……两夜……”

    车帘掀起,三皇子卷着冷风入内,视线紧紧落在我的脸上,眸光闪烁,似在确认什么,“公主?”

    我看向他,有些不安,“步、步杀呢?”

    三皇子面起阴霾,甩落帘子,径直越过我,坐于案几前,披了狐裘,斟茶而饮,他看向药鬼,冷道,“为何不直接解了?”

    药鬼似吓了一跳,极快的瞥我一眼,冲三皇子道,“哎呀,既然公主已醒,亦无大恙,草湖就先行一步,去追韶湘王的大军了!”

    说完,脚底抹油,逃也似的溜了。

    我趴在窗口,掀了帘子寻人,四下张望,却只见了前日的年轻将军,急切问他,“将军,你可曾瞧见过步杀?就是,跟着我的黑衣侍卫?”

    年轻将军愣了半晌,才回我,“他一直策马随护左右,方才听见公主醒了,就离开了。”

    我追问,“他……瞧着可好?可有伤损?”

    年轻将军摇头,“尚妥。不曾伤损。”

    我这才放下心来,“多谢将军告知。”

    年轻将军又是一愣,突然道,“末将……铁骑都尉释鲲……”

    “啊,”我忙改口,“多谢释都尉。”

    释鲲,“………………”

    再次坐回车内,我抱膝老老实实缩回角落。三皇子瞧着我,面上阴霾似散了些,他优雅饮茶,“不寻了?”

    我摇头,沉默的往后退,又缩了缩。三皇子眯眼,烦躁的将茶杯砸放在案。他粽眸变幻,突然俯身,伸指勾向我脖间。我一个不察,被他勾出一条红绳,红绳下坠的水红手链一暗乌光。我惊慌夺过手链,却见三皇子挑眉,眸中云销雨霁,唇勾浅笑,“公主的坠子,似是快坏了。”

    我低头,那怕被看见怕被碰坏,而被我做成吊坠,贴身藏护的水红珠链,乌光混浊,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缝细纹,横跨了大半颗珠子。

    我,“!”

    以出恭为借口,我小心避开士兵随从,躲在密林灌丛后,掏出临走前公爹送我的小银哨,使劲儿吹了吹。

    没响。

    我拼劲儿吹。

    还是没响。坏了?

    我不甘心,继续吹。

    “噗通——”一声,从树上砸下个什么东西,一个黑衣黑面的少年蹦跳起来,一边扣耳朵,一边跳脚。

    我缓缓抬头,对上了一张天生反骨还拿镖丢过我的萌新死侍的脸,呆了呆,“啊……怎么是你啊……”

    黑衣少年臭脸。

    我,“…………”

    黑衣少年,“…………”

    我,“可以帮我,传个急报给他么?”

    黑衣少年扭脸,不情不愿,点头。

    我,“就说,我的手链坏了。”

    黑衣少年猛地回头,“…………”

    我忧心,“珠子生了裂纹,颜色也暗淡了,你帮我问问他,该如何是好。”

    黑衣少年脸黑如碳,就地一蹲,奋笔疾书力透纸背,写着写着竟是红了双眼,狠狠将字布戳进个细如小指的竹管,不知怎么就从怀里掏出只通体乌色的玄鸽,胡乱绑了竹管,随手就给甩了出去。

    玄鸽振翅,细羽抖落。黑衣少年蹲在地上,仍不起来,肩膀像羽毛一样轻轻的抖。我探了脑袋过去,对上他盈泪欲落的通红大眼,怔了怔,“你……还好么?”

    “我戊午,广罗枢密,网布天下。玄鹰风驰电掣,一日千里。”他大眼忽闪,哽咽吼道,“竟是用来,竟是用来……给你和大都领,鸡毛蒜皮的风花雪月……传情达意!”

    不远处,鸦雀惊飞,黑影一闪而过。我忙作嘘声,低头摸索,掏了锦帕给他,被一巴掌拍开,“你少惺惺作态!”

    “那个,你误会了啊,我跟你们大都领是、是……”我垂头,叹气,“唉……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他是……他是长辈!他对我,是对小辈的呵护,我对他是崇敬,是敬畏,不是你说的风花雪月的喜欢!”

    黑衣少年仰头,不敢置信,“你凭什么不喜欢我们大都领!”

    我,“…………”

    心累,给公爹传信,换一个吧。

    忍了一天一夜。翌日,我刚醒来,就爬起朝窗外瞧,还是没有看到步杀。失落的放下竹帘,我觉得自己最多,只能忍三天。

    昨天听释都尉说,他一直策马随护,听见我醒了人就跑了,这明显是在躲我……唉……躲就躲吧……反正我都被他躲习惯了……而且……我想起那日的吻……脸轰的就红了……我得缓缓……偶尔,大家也是需要些个人空间的……吧……

    我掏了掏腰间,乌木小人还在,忙拿出来。第一眼觉得它像步杀,主要是颜色。仔细瞧,小人的五官线条粗糙,比步杀差远了,还得再细细的雕琢雕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放下小人,下车去问士兵借趁手的刀。

    一营一营问过去,总算借着个小巧别致的了。

    远处,几个士兵窃窃私语,“啧,你这是从哪儿捡的丑玩意儿?又是泥水又是马粪的!”

    “丑么?还好吧,虽为弃物,毕竟是贵人窗里扔出来的,洗净了,说不定,值不少钱呢?”

    “值钱?哈哈哈,这不就是个,硬到发臭的面团子么!想发财想疯了吧你!”

    只言片语断续传来,被风打的散乱,士兵间的八卦,哪有步杀小木人吸引人。我攥了小刀,开心的三步并作两步,提裙爬上骏马雕车,掀帘,入坐。

    我怔了怔,弯腰,翻遍几案茶座。

    哎,我的宝贝小木人呢?

    怏怏趴在榻上,我努力的想,究竟把东西放哪儿了。想来想去,明明放案几上了,怎么就找不见了呢?马车缓缓启动,我不甘心地扒开车帘,瞧见泥泞混乱的车辙印里,似有支离破碎的物件被碾压在污泥中,我探了脑袋,仔细辨认,红白绿翠的也没个形状,总之没有黑色的,就又放弃,重新回到车内。

    行了许久,我四顾一周,一骨碌爬起,扒了窗沿,问释鲲,“释都尉,咱们启程的时候,是不是落东西了?”

    释鲲骑着高马,纳闷,“没吧。”

    我将帘子完全掀开,给他看车内,“落了一个皇子。”

    释鲲,“…………”

    “殿下心情不好,”释鲲解释,“方才骑马先行了。”

    “嗯,没落下就好。”我退回车内,欢快地在榻上滚了一圈,又迫不及待,仰脸扒窗,“释都尉,你瞧见步杀了么?”

    释鲲,“…………”

    释鲲欲言又止的扭头,我随他视线望去,远远瞧见了步杀的身影。他跟着我的马车,亦步亦趋,低垂了眼眸,不时俯身,捡着什么。

    微冷的晨曦中,他像是独自一人,在沙滩上捡拾贝壳的孩子,安静的,孤寂的,一步一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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