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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 章

    已经入夏许久了,京城的雨还是一派酥润,雨丝纱衣般落在蓑笠上,白蕊紫萼的桐花旋落,朵朵残败在金井辘轳边。

    小雨下了一夜,夕月早上披了蓑衣,往山房顶上接了好几桶。无根之水堪作药,不论是用来煎茶还是煮酒,都是风雅至极。

    跟翠袖两人往厨房里跑了两趟,水还没收好,旁边厨娘就议论起来,说前些日子过府参宴的梁家小姐,去东府里见老太太了,不晓得做什么,还带了许多礼品。

    一说寻常拜望老太太,两府情谊自是深笃,前几日才摆了接风宴,往来频繁正合情理。一说梁小姐无事不登三宝殿,常日里往东府跑也不带个礼,这一回就带了这么些,怕非寻常事。

    江夕月听着就头皮一跳。

    梁羽雁跟陆承渊不对盘,每次见面自己都夹在中间做不成人,上次见面被陆承渊当枪使,这次再碰上不晓得出什么事。幸而今日不当值,早早回去屋子里躺下,拿本书消磨一日闲雨,才是受用。

    梁羽雁拜见完老太太,径往西府来见陆承渊。见面还是在书房,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程玉夹在中间,替某人体会什么叫左右为难。

    梁羽雁取出一块虎形黑檀,木头一端系着金丝挂绳,桌上滑出一条直线,正好停在陆承渊面前。梁羽雁气势很足,陆承渊放下账本,侧头觑了一眼。

    尚未开口,梁羽雁就开门见山:“不用看了,就是你给我父亲那块。”

    陆承渊眉峰一动,梁羽雁清了清嗓子,严正声色:“陆都督,我就直说了,我这么郑重,是想跟你要一个人。”

    夕月坐在雨窗下托腮,天上浓云东去,雨丝斜斜地落在桌上,久了凝成一片水雾,她就用食指在上面画画。

    旁边的桌上翻开一本线装书,开化纸纸页洁白细腻,附以趣味的工笔人物图,字迹清晰明澈。“秋水为上,梅水次之。秋水白而冽,梅水白而甘。”讲天泉的,江夕月在想怎么用那些雨水。

    翠袖走过来,给她披上一件绸衣,看到窗桌上都沾了水,拿着手绢擦干了。江夕月没得画了,收回手指,耸了耸肩。翠袖看她没精打采的,提议道:“夕月姐姐,不如咱们来剪纸玩!”

    江夕月摇了摇头,看看外面雨打竹叶,润湿一片:“这么潮,纸也会泛潮的。”

    翠袖停伫,拿起她的书看了两眼,又提议:“不如咱们去做糯米团子,正好有刚收的雨水。”

    夕月又摇头:“厨房里有人,且是上午正忙不开,咱们还去占地方,怪不像样。”

    翠袖低吟片刻,突然拍手:“啊,我那里还有董妈妈送的酒,上次装样子倒了一半没喝,不如现在尝尝?”

    江夕月果然来了兴趣,眼珠子转了转,思量须臾道:“唔……单是品酒不佳,不如拿些下酒菜,再取些蜜饯果脯来,免得醉倒。”上次的事还是心有余悸,她当然得吃一堑长一智了。

    翠袖比她还有兴致,道声遵命就跑走了,江夕月看她撑着伞往外跳得快,自己也笑了一下,起身点灯收拾桌面。收了茶具擦好桌子,又在屋里坐着看雨许久,翠袖总算提着食盒回来了。

    表情却古里古怪的,江夕月这才发现她后面跟着人。

    人还不少,王管家陪着梁羽雁,身后还跟了六个随行的,下着雨也拦不住他们,丫头给梁羽雁打着伞,自己的肩头湿了一片。

    江夕月叹气,心想怎么就躲不过梁小姐呢。

    梁羽雁让人都停在外头,就留自己和江夕月二人在里屋。她说话声音压得低,表情也一反常态地郑重其事。江夕月都来不及去倒茶,梁羽雁拦住她让她坐下,几句话就道出来意,江夕月差点抓不住茶杯。

    震惊、疑惑、气闷、不忿,各种情绪列队整齐,一股脑儿地分批往上钻。

    “你说……是二爷让你来的?”屋子里很安静,听得见檐下点点滴滴的雨声,雨有些大了,可能有风,外头有人咳嗽了几声。

    梁羽雁点头:“是。”

    江夕月心头涌起一阵酸苦,她看到自己放在桌上的手都颤抖起来,一把握住,攥得死紧,抬头续问,还是不甘:“这么说,二爷他是允了?”

    梁羽雁道:“他说了,只要你同意,他就同意。”

    江夕月好似被人打了一巴掌,整个人仿佛置于炭火之上,里里外外都烧灼起来。无暇思考梁羽奂怎么想的,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他竟如此无情!

    前日夜间两人在床榻欢/爱,他忙忙碌碌累了一天,事后饭都懒得吃,抱着她倒进被褥,一整晚都没松手。她躺在他臂弯之间,灯火下看他眉眼含倦,在他唇角落下一吻,他还将自己抱紧了些。

    鱼水交融、声息交缠的亲密尤在眼前,没想到旁人一旦开口索要,他就能把自己当个玩物似的,拱手送人了!

    好啊,真是好,好你个陆承渊,指望你心里有情,指望你除了苏挽弦,把旁人当人看,根本是等不得了!亏她还对着一块玉佩视若珍宝,夜夜放在枕边入睡,原来是她自己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大年三十盼月亮,还要怪真心一片配糟糠!

    再怎么付出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江夕月气得胃都痛了,咬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既然如此她待在这里做什么,反正去哪都是贱婢一个,伺候谁不是伺候,还管什么从一而终,初心不改?

    梁羽雁看她坐在凳子上,半天神色凝重不置一词,知道这事太出意料,她可能一时接受不来,就打破沉默道:“夕月,子奂他是认真的,这事我告诉了陆都督,他也是同意的。只要你愿意,前尘旧事就不论了。我可以说服老太太将你收为义女,到时候你就从宁远侯府出嫁,这样两府的面子都全了,你日后外头见人也有底气。”

    江夕月都气笑了,让陆老太太收她当义女,那陆承渊不是要成为她的义兄?以后出嫁了是不是还得回门?她见了陆承渊要喊什么?兄长?谁家的兄长跟妹妹滚在一张床上?

    光是避子汤都喝下去一百道了,侯府里外谁不知道她承宠多时,装模作样地给谁看,又是要堵谁的耳目?!

    梁羽雁叹气,看她沉默,也很难办:“本来论咱们的交情,这些话我不该说。但事已至此,也就无所谓深浅了。让你嫁进梁府,我是不愿意的,耐不住子奂他要娶你,说什么都不听。你也知道,我们梁家就这一个独苗,指望他承继家业传承香火的,不能不考虑他的想法。”

    江夕月不语,梁羽雁又道:“我也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不过那日在家里见过一面,他就被你迷得魂不守舍的,约莫在我之外又发生什么事,你们自己知道,我也就不问了。你的性子我也是知道的,除了身份不好,经历不好,旁的我也没什么意见。若真嫁过来,梁家你是知道的,人丁简单,过一两年你们有了孩子,便是旁人再有什么,也不过说三道四,碍不着咱们。”

    为着梁羽奂的身子,梁家也是用心良苦。虽然长年累月地用着药,可梁羽奂年纪渐长了,哮喘却是一点没好。说句不好听的,梁家父女也怕哪日没当心,他病情加重不小心人没了,那他们梁家可连个后也没了。趁着他还年轻,早早办了婚事,只要能养下一个孩子,一切就都好说了。

    江夕月虽然身份不好,可左右年轻貌美,梁羽奂心上又喜欢。既然有了感情,那方面的事自然不用操心。那边好生调理着,这边再酌情将养着,不出两年有了孩子,凭着梁家和宁远侯府的地位,流言蜚语根本就不用考虑。

    此可谓是一切齐备,只等她点头了。

    江夕月觉得火烧到她的喉管,烫得她压根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那股尖锐的疼痛消退了,只剩下灼伤裸露的浅疼,不断地刺激着她的神经,令她的眼珠鼓鼓地涨痛。

    梁羽雁问她:“你怎么想?”她是带着梁羽奂的期待来的,不忍心亲弟弟失落,希望这事越早敲定越好。

    江夕月坐在凳子上,手臂垂着,愤怒而无力。她听到了外面的雨声,浅酌低唱一般,柔和抚慰,润物无声。

    她喘息了许久,转过头看着梁羽雁,慢慢地说:“我需要想想。”这一句话实则说得很艰难,因为她的脑子乱成一团,根本就想不了任何事情。

    梁羽雁却表示理解,看她惊诧失色,晓得女孩子家的,事关终身大事,不能不慎重对待。于是她就站起来道:“既是这样,你就好好想想,过几天我会再来找你,希望到时你能给我一个答复。”

    江夕月坐在那里,也没有看她,也没有点头。

    梁羽雁就当她默认了,转过身长舒胸臆,带着人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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