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湖东岸的花市，热闹得像是过年，特别处在仲夏夜晚，人们都穿得轻薄舒适，走在华灯璀璨的街头，耳边传来不尽的乐声、笑声、喊演声、招呼声，这些声音就像一汪湖水，将人们淹没在这层欢乐的气氛中。

    行人络绎不绝，彩衣云履的女子，挺拔俊秀的儿郎，仿佛洄游的锦鲤在水流中忽闪，拿着彩灯在花市上乱跑的小男孩，身后跟着甜美可爱的小女孩，小尾巴一般追在后面，一叠声的哥哥喊个不停。

    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打着团扇站在人丛外看杂耍把戏的，靠着石栏对着明月荷花吟诗集联的，甚至那些从游人腰间摸到银子的偷儿，都得逞地掂一下分量，一转头扎进酒肆去喝个大醉。

    而陆承渊站在人群里，根本就说不上开心。

    尽管他脸色很难看，依然不影响他成为人群的焦点。

    打量他的多是过路的女子，捂着半张脸去跟同伴巧笑凑话。连他身后的程玉也被议论，英武不凡的气质如金子闪闪发光，惹得路人不断回头来看。

    程玉还是担心，纵使人群中有暗卫护着，但这里人太多了，陆承渊身份贵重，万一出事就是大事。何况他跟陆承渊走了这段路，看到他一直垂着嘴角，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陆承渊突然停住脚步，程玉想探个口风。“都督……”

    “二爷！”犹豫被女子的俏音打断，程玉一拧眉，江夕月从人群中跳出来，一边拿一个彩色纸灯笼，笑脸如花地凑到陆承渊面前，献宝似的给他看，“快看，我赢了好多灯谜！”

    陆承渊看到她，目光就微微一动。程玉心里叹气，把要说的话咽回去，不如专心护卫在旁。

    陆承渊低头看着她，很浅地笑了一下：“不错。”

    江夕月就对着他笑：“我猜字谜很厉害的！”刚才她挤进人群里猜字谜去了，陆承渊就一直站在外面等她，其实她怕他等急了，没敢玩到尽兴，猜了三个就出来了，饶是这样也被她拿到两个灯笼。老板见她会活跃气氛，还给她一把新鲜莲子，让她多留一会，岂知她拿了莲子人就跑了，老板还在后面喊了好几声。

    陆承渊把灯笼拿过来，看一眼上面的朱砂红字，转身递给程玉。程玉两手拿着灯笼没法握剑，又把灯笼转交给身后的仆人。

    江夕月很开心，倚着陆承渊左指右点，欢快得像青羽小燕。陆承渊也不说什么，只是陪着她逛，她若是去哪个市肆里玩，他就站在外头等着，远远地看她在里头闹，目光悠远。

    程玉要就近保护陆承渊，不得不站在两人身后，把他们的互动看得彻底。

    只见江夕月剥了一个莲子，尝了一口，然后嘴角扬起一个笑，接着又剥了一个，却凑到陆承渊嘴边：“很好吃。”而陆承渊竟然就背着手，张口把那个莲子吃下去了。

    程玉惶然心惊。

    陆承渊的脾性程玉是清楚的，江夕月能把一个讨厌热闹的人叫到集市上来，可见她在陆承渊心里的分量。

    作为陆承渊的亲信，程玉对陆承渊的态度变化，还是感受得很清晰的。

    大约是在凉城前后吧，陆承渊对江夕月的态度转变就十分剧烈了。那之前程玉也把她当成一个普通婢女，毕竟多年来陆承渊身边也有别的女子陆续出现。

    但江夕月确实能够三言两句就让陆承渊消气，这却是旁人没能力做到的。而自从她帮陆承渊挡箭，应该是触动了陆承渊的内心，回到京城后，陆承渊就是无底线地一让再让了。

    其实程玉也觉得怪异，江夕月怎么总是跟陆承渊闹气，而更怪异的则是，他们又总是一转头就能和好。

    就说这次吧，江夕月冲到书房，几句话说得陆承渊砸了灯盏，结果这还没几天，两个人又好得如胶似漆了。

    能让陆承渊这个权倾朝野的大都督，为她情绪起落如此剧烈，程玉已经很前瞻地预测起来，或许江夕月就是最终陪着都督，一起走下去的那个人吧。

    程玉的想法完全错了。

    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和好，他当下看到的一切，只是表面上的平静。

    玉蟾小院里的沟通最终以失败告终，江夕月不想留下来，陆承渊被她的一串道理说得动摇，现在几乎就是觉得，或许这确实是他能给她的一个好的归宿。

    而他一露出破绽，江夕月就不给他思考的时间，逼得他半不情愿地点了头，相当于接受了分手的提议。

    而既然同意了她的选择，两人相处的时间就屈指可数了。

    陆承渊很不舒服，甚至是带痛感的，可矛盾的心态却无法解决，江夕月就不让他再想了。管他要了一个许可，希望他能陪她去灯市上逛一次，就当是离别赠礼了。

    而陆承渊看到她如释重负的神情，他一点头同意，她那种轻松自在的状态，心里就有想要报复的嫉恨。他的确不是非她不可，她不过是个落魄的贵族小姐，却总是心比天高，异想天开，他也有觉得她不知好歹的愤怒。

    这些复杂纠结的情绪缠绕在一起，他就答应了她的请求。

    这才出现了程玉看到的一幕幕。

    不是和好，是要分手了，给彼此最后的温柔。

    江夕月很是松了一口气。

    心里很痛，但是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她觉得可以接受。

    等于谈了一场痛快的恋爱，最后以和平沟通的方式，体面地分手了。

    这么一想，她反而没了什么顾忌。

    她不再是他的婢女，不需要守着那么多规矩。既然都要分手了，他也不会在这最后的夜晚里，对着她生气发怒，所以她可以完全把他当成自己的爱人，真正畅快自如地表现她的个性和她的心情。

    于是她就一会去猜灯谜，一会去看花枪，一会去买糖人。站在糖人摊子前回头看他，他会很有耐心地等在那里，对着她轻轻地点一下头，她心里就觉得无比温暖。

    这样才是对的。

    她远远看着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选择。如果感情不能平等如当下，那就是不对的。靠着巴结讨好得来的感情，并不是她想要的，因而她的选择没有错。

    她就回过头来，又笑着从旁边的摊子里要了一个糖葫芦。

    陆承渊却很难受。

    看着她开心就更难受。

    情绪很复杂，理不出头绪。就像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宝物，突然被别人要去的感觉。

    虽然没有这件宝物，并不影响他的生活，甚至他还有别的替补，但想起来还是不舒服。当然他要劝自己，江夕月是个人不是个物件，这样一想，似乎遵从她的选择是为她好，可是贪婪的欲望却有些无法控制。

    他的确对她不好，他最想要的选择，是他可以不付出什么，但她必须留下。只是被她识破了而已。

    小丫头很聪明，登堂入室，顺水推舟，把他的心思猜得很透，但被猜准就更让他放不下。

    陆承渊并没有心思玩乐，只是在陪她，双手背负，思虑重重。

    江夕月却是越玩越开心，甚至忘记他的身份，闹腾起来。

    拿着脂粉盒子给他闻，陆承渊摇头，她就自己闻，被呛得咳嗽，香粉扑了一脸，她反而笑个不停。又跑到水缸边去看乌龟，给乌龟喂食，差点被咬一口，气得她捡了石头砸龟壳。

    而陆承渊看她在自己面前这样无拘无束，才知道平日里束缚得她多紧。这么看着看着，他突然就觉得，她确实独有特质，与众不同。

    她纠结于他的心事，总想跟苏挽弦比较。陆承渊起初也抗拒，但渐渐也不再介意。

    若真比较起来，两个人还是完全不同的。

    苏挽弦小心，她大胆，苏挽弦文静，她看似文静，实则好动。苏挽弦是个世家娇娇女，温柔善良，宜室宜家，而江夕月的性格……陆承渊细细琢磨了一下……竟然觉得她有点像梁羽雁……

    眼前是灯火缭绕，陆承渊信步走着，惹来不少侧目，他沉浸于自己的思维，并没有在意路旁的目光。某一时刻他觉得衣袂轻晃了一下，一回头，却发现江夕月正把吃得黏糖的手往他衣服上抹。

    陆承渊看了她一眼。

    江夕月愣了一下。

    然后她就警觉地跳开，犯错般转身溜走了，边跑嘴里还喊着：“抓不到我！”

    陆承渊看见她冲进人流里，心往上提了一下，跟上一步喊了一句：“别跑远了！”眼看着她跑下白玉石桥，是买了几个花灯去桥下放花灯的，这才放下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