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整天，汪骞都在会展中心工作，来往的开发商和散客络绎不绝，他坐在轮椅上和众人交换着公司发展的蓝图，虽然劳累，却也着实充实。

    会展结束，他无暇多做准备，现场的一片狼藉他没法收拾，也只能交给同事处理。周日的夜晚总带着些急不可耐的氛围，他知道狂欢过后，许多鸡毛蒜皮的琐事会浮出水面，将过往的盛大掩埋，也知道，今天之后，自己又将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期待着下次与郑帨的交错。

    他取出前两天自己专门为郑帨调的一款香。那天在商场，他试了许多香，却怎么也不满意，那些华丽的、甜蜜的、或是过于清冷的，都不是郑帨的气质，所以汪骞选择自己调配一款香。青涩的柑橘和绿意罗勒奠定了清爽的基调，白花则增添了一丝温柔。像极了她的轻松随意以及灵动，还有一点点小小的甜美。汪骞对这款香很是满意，留了一瓶放在床头，当天晚上睡觉时喷洒了一点在枕头上，枕着馥郁气息入睡，丝丝扣扣的缠绵让他仿佛在想象中轻轻地拥抱着那个自己日思夜想的人。他知道两人不过几面之缘，且连对方的心意也无法揣测，加之郑帨对自己的身体情况还根本不了解。未来如何，他根本无从得知，大概率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却也不禁沉湎于幻想之中。

    两人每天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因此即使一月未见，也丝毫不觉尴尬。汪骞穿着西服坐在轮椅上定定地望着餐厅窗外的江景若有所思，背对着走廊，加之紧张，让他没注意到身后的郑帨。郑帨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感受到他瞬间紧绷的后背，他转过身就看见郑帨笑盈盈的脸，她身着黑色小礼服，优雅地低调，脸上画着清透的妆容，确实掩饰不住的明媚。过去她在书店里总素着脸，带着方框眼镜，是一种不被修饰的自然和舒服，而今天的郑帨，实在美的不可方物，汪骞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

    “想从背后给你个拥抱来着，但是你今天打扮得太帅咯，让我不敢确定，先看看脸再说。”郑帨半开玩笑半是实话。”汪骞今天打扮得干净利落，头发用摩丝做了背头的造型，身上西装笔挺，为了不显得太过商业化，他取下了领结，衬衣松开一个扣子，显得休闲又不失精致。

    “小沈同学别打趣了，我的坐骑这么明显，想认不出来都很难吧。”

    “对哦，所以你一直都这么夺目。”汪骞的目光撞上郑帨的眼波，她像是很认真且坚定，带着些不容置疑的味道。

    汪骞点的菜自然可口且丰富，料理手法高级，却没有抢去食材的本味，清淡却不会索然无味，像极了他自己。

    他们还开了一瓶香槟，郑帨注意到，汪骞只是抿了几口酒，酒杯里的水位甚至没有太多的变化。他面前的鱼肉和牛肉也只吃掉一半，吃得最多的是蔬菜，还有他另点的杂粮饭。

    “小汪同学，你是在减肥吗？吃的肉还没我多呢？还有，这酒你是一点也不碰，是不是怕酒后失言啊？”

    汪骞犹豫了一下，这一次他并不想敷衍，他想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向郑帨说明清楚，若是她要落荒而逃，他也不会有丝毫怨言。

    “郑帨，我之前一直没有和你说明我的身体情况，想必你也很好奇，却出于礼貌没有直接问我。过去一个月里我找不到合适的契机来向你说明，思索再三，我觉得今天正是那个机会，你也许不接受也罢，请听我说完，这实在是一些难以宣之于口的话。”

    “在我的前半生，一直过着顺风顺水的日子，成绩优异，也有点体育细胞，长得不算差，基本上没有什么烦恼。”

    “但是在我开始读大二的时候，有一天我正在打一场省级的友谊赛，早上起来的时候，我的腰像铁板一样硬，怎么揉也不见好，我当时没当一回事，带着护腰就上场了，我是首发队员，这场比赛不能没有我。”

    “但是到真正开始比赛的时候，我的腰已经不只是疼而是麻了，不要说拦网，过人，我的腿甚至都有点不听使唤，开始发抖，腰也直不起来了。比赛开始前我无数次幻想过站在领奖台上的画面，可是那时候，我深刻地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

    “教练也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喊了暂停把我换下场。我不记得当时周围人的目光中带着多少的失望，只是当时的队友回忆，我的脸色铁青，汗水淋漓不止。”

    “下场之后，我坐在场边替补席，大半个身体仿佛都失去了知觉，根本连坐都坐不住，失去意识前，我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腰好疼，救救我。”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爸妈和我弟都围在我的病床前，我的身体还是发麻，不过比比赛时要好的多，只感觉两条腿有些发木，沉沉的。爸妈见我醒来，理智且克制地向我陈述了事实。”

    “汪骞，昨天你下场之后，马上被送来医院了，检查结果很不好，你的腰间有一块肿瘤，压迫到了脊神经。昨天我们也第一时间开刀化验，很不幸，是恶性肿瘤，必须马上摘除。”

    “你的身体素质很好，肿瘤在你身体长了这么久，也没有引起你强烈的不适。可爸妈不想瞒你，肿瘤位置长得刁钻，手术的目的是防止癌细胞继续扩散，至于周围的脊神经，则会遭到巨大的破坏。你应该明白，手术的最好结果是，癌症不再复发，而你自腰部以下，则会瘫痪。”

    “爸妈相信奇迹，同时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无论什么结果，我们都会欣然接受。强大如你，爸妈不担心你的恢复，无论是从身体上还是心理上。最晚这个月月底要把手术做掉，如果你有什么未竟的心愿，趁现在还能下床走路，务必全部完成。无论你做什么决定，爸妈和弟弟都会全力支持。”

    “那天晚上，我用一个通宵的时间把一切的事情都消化，想清楚了未来生活的样子，第二天一早，我就办了出院手续。庆幸的是，过去的二十年我的生活基本没有遗憾，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酣畅淋漓地再打一场球，再跑一次步。未来生活的困难超乎我的所想，这在以后的到了反复的验证，但就那时而言，我没有埋怨，没有愤怒，我十分平静地坦然接受了一切。”

    “第二天，整个球队的人都陪着我，从白天到晚上，我们打了整整一天的球，即使那时我的腰已经不堪重负，走几步路就要停下来扶着休息一会，我投篮投到手都发抖。回家的时候，是汪鹄把我背回家的，我在他背上大哭了一场，不是悲伤，是痛快。”

    “当时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为了避免风险，提早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癌细胞被刮得干干净净，后来五年的体检，都显示没有复发，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处于安全期。”

    “可是郑帨，你应该可以想象，当我从麻醉中醒过来。我完全无法感受到我的下半身，身体仿佛被刀切成了两半。一半是鲜活的，一半已经死去。”

    “真实的现实比我想象中的更加艰难和残酷。当时我浑身插满了管子。鼻饲、输液、导尿管……洗澡要人擦拭，半夜翻身要人帮忙……残障带来的不只是病痛，更多的是尊严的缺失。”

    “也许我在别人面前伪装的很好，但是我真真实实地有许多不便与不堪。看见台阶时我只能绕道，别人一伸腿便能到达的距离成为了我难以逾越的鸿沟；出门在外所有的路线必须提前规划，我不知道无法使用的厕所以及偶尔的拖延，无法定时排尿会给我带来如何毁灭星打击的不堪；每天的进食都必须严格规划，否则对于正常人来说轻易的排便对于我脆弱的肠胃功能将是很大的困惑；半夜有时会抽筋到有点窒息；半夜不翻身地第二天背会疼的起不了床；不能到太冷或太热的地方，否则我的体温调节会失控……”

    “更令我崩溃的事，我承受了太多太多不信任的目光，那种异样的情绪让我和当年优秀的自己割裂开来，无论我有多么自信，我都不得不承认，我与当年的自己，相去甚远。”

    “郑帨，今天我和你讲这么多，不是在诉苦，也不是在卖惨。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困境，我的不堪，以及，如果你无法接受我的现状，不再想与我联系，我完全能理解，这完全是你的自由，你的权利。”汪骞的眼神一直直视着郑帨，这一刻，却有了躲闪。他的手紧实地贴在大腿上，手掌没超过膝盖。最紧张的时候，他总是这样，改不掉的习惯。

    郑帨的眼底湿漉漉的，好像带着点点泪光，她望着他，像要把他看穿：“汪骞，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不可能一点事都不懂。今天你坦率地和我说这一切，我实在是很高兴，这样就很好，你好像更性感了。我自认为彻头彻尾，我都没有隐藏自己的情绪，我从来没躲避过什么，从来都想和你建立桥梁。我今天做好了一切的准备来赴约，没想到是你先吐露心声。不管有多难，两个人总能分担更多。汪骞，我和文字打了半辈子交道，却还是很笨拙，不知道怎么用言语来表达我的感情，我知道一切都是词不达意。我怕你明明懂，却还是装作不懂。所以，我喜欢你，你是否愿意承受我全部的喜欢？”郑帨豁出了一切，加上酒精的微醺，脸红透，眼底也发红。

    “我低卑且懦弱，这样的表白竟然还要你先开口。郑帨，我喜欢你，要命的喜欢。”汪骞深吸一口气，毅然看向郑帨。

    “那么，我们试试，无论结果如何，请你带我走进你，走进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