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在境国流连了几天，根本无法进入星华殿。
快入夜了，她收了伞，孤零零蹲在殿外的回廊之下，向着殿内观望。
放眼殿内，阎小狼依旧守在寝卧床榻边。
——他还活着……他果真还活着……
心头一酸，忍不住想要快些走到他身旁。
眼见着阎小狼握着床塌上人的手，缓缓摘下面具。
忘忧呆楞在当场，手中的伞跌落在地。
“我一直在等你认出我……原谅我……”他的眸子沉寂，却又有一汪清泉在眼底汇聚，“年少时师父曾告诉过我，说你命格特殊，在九岁那年有一道死劫。”他疲惫不堪，抬手抚上额间，一颗血红的朱砂痣分外夺目，“我心甘情愿让师父为我种下情蛊……若非死别，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能一眼就认出你……只是为何……为何你明明就站在我眼前，眼神却那么陌生……那么疏离……我是你的夫君啊……你怎么可以……将我忘得这么干净彻底……”
他生而优高贵雅，眉眼狭长，烟灰色的瞳孔漠然中藏着凌厉；若平白沉默着，眉眼又都寡淡得恰到好处，似乎真的只是一个翩翩白玉公子。
比起之前的千鹤烬，他容貌似乎愈加精致些，额间的朱砂也更为他平添一份妖冶。
原来落欢说的是真的，阎小狼才是真正的千鹤烬。
死在死牢的，只是一个骨偶替身罢了。
——可是烬，你为何一直不与我相认！眼睁睁看着北灵欺我辱我，眼看着微之抽断我的筋骨，震瞎我的双眼！
忘忧眼含热泪，委屈得不得自控。
——你明明知道一切，却只是眼睁睁看着我经受痛苦折磨……
殿内昏暗，真正的千鹤烬一直紧握着床上人的手，“……自你九岁那年与你分离，我放弃了师父赐给我的名字，放弃了岁景城城主之位……我发誓，生生世世，天涯海角，一定要找到你，若如不然，我没有资格再用师父给我的一切……”
忘忧看着他泫然若泣。
两个人。
一个殿内，一个殿外；
一个生离，一个死别。
多年积郁的‘说不得’都让他们无所适从，苦不堪言。
她望向床上的人。
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却又似乎被什么东西守护着，连自己都无法靠近。
她又看向一旁四处张望的穆北灵，随后她的目光又落在床上的人身上，艳丽的容颜带着一丝有持无恐。
——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忘忧带着疑惑看向千鹤烬，她为何会这么有恃无恐的原因……
是因为千鹤烬吗……
都是他默许的吗……
她傻傻地伸出手探向自己的身体，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了回来，手指酸麻不已。
连自己的身体也回不去了吗……
回不去了……
永远只能在这尘世飘荡，一个人，半两魂，孤苦伶仃。
“你回去吧……”此时殿内的千鹤烬忽然开口道，“以后你就待在姜翎殿，没什么事就别出来了。”
穆北灵双眸却熠熠生辉，“烬哥哥，你在关心我吗？”
千鹤烬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你我毕竟血亲……”
“我就知道，还是你最疼我了！”穆北灵娇嗔着扑进他怀里。
忘忧凝着眉，提步往外走去。
物是人非事事休，在此时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境国因穆北灵而灭国，自己也因此而死，可罪魁祸首却还是好端端在他身边。
——千鹤烬，你到底有没有心。
天空擦黑，忘忧找不到可以去的地方，只能孤单地坐在星华殿的月廊下。
月亮已经很圆了，夜幕中不知何时鹅毛大雪。
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也没见过这么圆的月亮。
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茫然地望着天空纷纷落下的雪。
或许，自己早已也是如雪般冰凉了吧。
这里曾是她的家。
如今殿内的是她，殿外的，又是谁呢……
忘忧撇了撇嘴，抱紧了自己的胳膊。
人世很广，天地纵横，却再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背后不知何时传来温热的触感。
一双手从后将他圈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寒雪在下，也不是那么冷了。
月色下，落欢脸色苍白如雪，双眼依旧蒙着黑纱，被凉丝丝的风徐徐带动，唇角带着一丝柔软的笑，轻轻一声，“别来无恙。”
“你……”忘忧回眸看着他，有些难以置信，“你怎么……”
她想问为何落欢能触碰自己，为何他会来到这里，为何他的脸色苍白异常。
“我不想再端着宿命与你为敌，我不想做好人，也不想做坏人，只想做你的心上人……忘忧……”他从后伸手环抱着她，与她十指相扣，脑袋搁在她肩上呢喃，“我累了，也输了……以后你想怎样就怎样，碧落黄泉，我一直守着你，好不好？”
忘忧犹豫片刻，才道，“在长生殿……你……你一直知道是我？”
他轻轻一笑，“你可都听明白了？”
忘忧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故意的……”
“除了假装不知道那只猫是你以外……”他低着头靠在她肩上，将她整个人拢在自己怀里，“其他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七百多年了……我不想再这么高尚地独自承受一切，救救我……忘忧。”
忘忧被他的“救救我”震到了，身体有了一瞬间的僵硬。
她不知道落欢经历了什么，但是她清楚地听到了：落欢在向自己求救。
强大如他，也需要别人来拯救吗？
落欢低着头，几缕青丝轻轻撩拨着她的指尖。
他声音有些喑哑，循循善诱，“在想些什么？”
“落欢……”忘忧不知如何开口，“我……该怎么救你……”
他揽过忘忧面对自己，将她完整地抱在怀里，“跟我回去，回长生殿，生生世世与我一起，忘忧，不要放弃我，不要丢下我……”
忘忧被他一番话逗得哭笑不得，却又有些悲凉，“花有红重开之日，人无再少之颜，落欢，我不再恨你了……也仅此而已，又怎会有其他衍生？更何况……”
她轻轻挣开了他的怀抱，“一个人过去所遭受的痛苦，无法磨灭，时过境迁，不管是生是死，我们都不会是一路人……何况你知道，我丢失了很重要的记忆，就算在那段记忆里……我们有过故事……可现在我不记得了，那么现在我问你，在那段故事里……是谁辜负了谁？”
看着他薄唇紧抿，她笑了，慢慢靠近他，声音轻飘飘的，“是你负了我……对不对……”
落欢一直皱着眉没说话，有些落魄无助。
他不知该从何说起，也不知该如何辩解。
忘忧吸了吸鼻子，“好了，不管谁欠谁，现在我们都两清了。我是千鹤月，我必须留在境国，这才是我的故土……这里有我的亲人。”
本以为他会再说些什么，却不想他只是轻笑着点点头，“也对，你是境国的卿主，将来，也会是镜的皇后……”
他不知从哪儿将小奶猫抱出来放在地上，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往回廊尽头走去。
“我还是继续去当我的恶魔头子，你保重……”
忘忧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脏的位置忽然开始剧烈疼痛起来。
疼得她泪眼婆娑，情难自已。
恶魔头子。
好熟悉又陌生的称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