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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伏(2)

    “童将军,饭菜送来了。”

    童大成大手一挥,“你坐着,我去端。”

    从军十余载,潘时何曾享受过这种待遇!他当即就坐着不动了,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上司来投喂。

    饭菜简单,除了一碟酱肉外,其他都是绿油油的。

    起先,潘时吃得急,也没顾上问话。童大成体谅他,再加上自己也着实是饿了,于是跟着一起埋头吃饭。肚子渐饱,潘时紧绷着的一根弦夜渐渐放松了下来。于是两人就像寻常人家的兄弟一样,随便吃着,随口聊着。

    “说来也是奇怪,阿木狄居然还顶了一阵子。”潘时满口的馒头,含糊不清道,“顶了一阵子才撤的。”

    “二公子追了吗?”

    “没,二公子马上下令返航了。估计也是怕有诈,毕竟阿木狄顶了一阵,他后方是个什么情况就不好说了。 ”

    童大成点了点头,感慨道:“阿木狄跟着彭坦这些年,深得他的真传,老奸巨猾啊!”

    “可不是!”潘时盯着盘中的最后一片肉,“要是他不顶这么一阵,指不定二公子就去追了。”

    童大将军果断下筷子,利落地把肉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不过这好歹也算是咱二公子带兵打的第一场仗,能打成这样就算很不错了。”遂把绿油油的那盘往他跟前推,“你小子也不错!来,多吃点!”

    潘时看着肉碟里的那点儿酱油汤和油花,咬着筷子道:“将军,我能拿它拌饭吗?”

    统帅大帐那边,却没有这般轻松的氛围。小兵在屋外守着,按照高阳先前的吩咐,闲杂人等一并不能来打扰。

    屋内出奇得安静,就连空气都好像凝结住了一样。

    高阳默默地守在他身边,看着鲜血从他腕子上滴落到砚台里,看着他额头渐渐覆上一层厚厚的汗珠。

    汗珠汇聚在一起,滚落了下来,流淌到眼睛里的时候,激起强烈的咸涩感。袁赫贤没敢眨眼,他正聚精会神,一股气催着手中的笔杆子,不敢岔神。汗珠掉落在了桌上,啪啪作响,在这安静的一方寝屋内清晰可闻。

    高阳偏头往小窗外望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太白也已挂在了苍穹,若隐若现,与同样掩着半面的玄月正遥遥相望着。他去拨了拨油灯的灯芯,好让这盏灯能烧得更亮些。身旁劳作的人猝不及防地停笔了,高阳探头一看,就见他双目紧闭,呼吸也有些急促。

    “少爷。”他关切地道,“这是你头一回往里掺惠明真人的血痂子,不可勉强。”

    袁赫贤缓了好一会儿,“师傅的血痂子果真凌厉。我得去睡一下,子时前务必叫醒我。”

    “睡之前先吃点进去吧!”高阳开始替他包扎,“后面要打夜战,你怎能有力气!”

    “吃得越多到时候越难受。”他捞了个茶壶,就着壶嘴就喝了起来,末了道,“修道之人,以气泽供养肉身。几顿不吃不打紧。”

    高阳扶着他的胳膊把他从椅子上扶到了床榻边,“那就好好睡一觉,睡觉也是休养生息。你安心睡,到点我会叫你。”

    他滚了半圈,把脸埋进了枕头里,“今夜北风强劲,机不可失。”

    高阳收拾了一下桌子,只余桌上的那一沓刚画好的符他没敢动,因那是仙家的法器,于他一个凡夫俗子而言太过凌厉。出主帐的时候,他遇上了在附近徘徊着的人,遂就上前与她说上几句。

    “我家公子身体不适,先睡下了。也睡不了两个时辰他就得起来。那些话,瞿姑娘还是等少爷这趟回来再说吧。”

    瞿飞燕敛了眉心,“他没事吧?”

    也不知是不是夜色深沉的缘故,高阳觉得眼前的姑娘似乎面色也不是很好。

    “不过是晕船罢了。少爷修道近二十年,自己能调和得过来。”高阳朝她身后看了看,“那几个人呢?”

    “不是说今夜还要出征,严彪帮着补船帆去了。伤患那处,他们也不让我插手,所以就过来看看。”

    高阳点了点头,“都说刘老为人谨慎,瞿姑娘刚来,又没熟人引荐……”他顿了顿,难免忧虑,“有些话,我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多半能猜到你想说什么。”瞿飞燕倏而笑了,“你憋着也是难受,那就说出来吧!我听听是不是和我想的是一回事。”

    “军营重地,尤其是主帐这里,往后瞿姑娘还是少来的好。”他补充道,“少爷现在毕竟是有家室的人,走得越近,对瞿姑娘你的名声越不好。”

    “我能千里迢迢追到这里来,就已经没把名声这个东西看得太重了。”她依旧笑着,“放心吧!我自己知道分寸,会掌握个度的。”遂看了看他手里提着的桶子,桶子上面盖着一层厚厚的粗布,她隐约能闻见些不寻常的气味,“他这是又吐过了吗?”

    “没有。少爷只是累了,需要休息。”高阳把她往外引,“走吧!让他安静地睡两个时辰。我带你去老军医那处引荐一下。眼下营中伤患不在少数,他们该是缺人手的。”

    午夜已至,高阳便闪身入了主帐。他轻手轻脚地点起了油灯,微弱的灯光微微将夜的黑暗唤醒。

    “少爷……”他轻轻拍了拍袁赫贤的肩膀,“快子时了。”

    床榻上的人未动,过了片刻甚至还往被褥里又钻了钻。

    高阳默默地坐在了他的身边,也不出声。

    又过了一会儿,那呜呜浓浓的声音才传来,“离子时还有多久?”

    “一炷香。”

    他听到了一声无奈的叹息,自己也挺无奈地起身把油灯放在了桌上,去给他拿衣裳。回身的时候,就见他家二公子已经坐了起来。黑暗中,他看不见他那双明亮的眼睛。

    “少爷,要是实在困,今夜就算了吧!”

    袁赫贤抬手狠狠地搓了搓自己的脸“对我自己的仁慈就是对敌人的仁慈。”

    高阳这才看见了那一双犀利的明眸闪耀在黑暗中。

    他边穿鞋边问,“飞燕刚才是来过吗?”

    “来过了。我没让她进来。”高阳把衣裳递了过去,“少爷要是想她走,怕是当时就赶人了。所以我方才把她带去了刘老那边,引荐了一番,替你把人留了下来。瞿家小姐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刘老难免要疑神疑鬼,但好在没有当面拒绝。”

    袁赫贤哼笑道:“你面子还挺大!”

    “是少爷面子大。”

    他站了起来,“这一仗凶险。我要是有个好歹,或者回不来,你就替我劝她一劝。”

    “劝她回去吗?”高阳给他套上外袍,“少爷你明知道瞿姑娘这个人犟得很,没那么容易听劝。你还要我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

    “那看来我也只有想办法活着回来这一条路了。”他打了个哈欠,“真困呐!”

    “流了这么多血,还损了些灵力,照理是要犯困的。”他给他披上了夜行的斗篷,“出去让江风吹一吹,兴许就醒了。”

    袁二公子顶着夜寒出了门,迎面就见童大成已经在外头等着了。滔江边上夜风刺骨,他紧了紧自己的外袍。

    “你堵在这里,是想劝我作罢今夜的行动?”

    童大成没同他多啰嗦,“整军完毕,就等大帅一声令下了。”

    他这么爽快倒是袁赫贤没想到的。本还指望着靠吵架先提一提的精神头,这下也只能留着给江风去扇耳刮子了。多少睡了两个时辰,袁赫贤的步子尚且还算轻快。他把高阳留在了主帐外,自己走得大步流星。

    童大成默默地跟在了身后。他今日还没合过眼,但吃了顿饱饭,这会儿精神头尚可。

    然而此时,校场上的兵可没这么好的状态。他们白日里才经历了一场大战,几乎没怎么休整便又要出发了。说心里没有怨气,那谁都不会信。

    督军新任统帅在他们跟前稍作停留,废话也不多。

    “我知道你们心里对我有诸多不满。我现在给你们机会,你们可以朝我宣泄。宣泄完了,咱们再走。毕竟是要去拼命的,我希望众将士在战场上能心无杂念。”

    凛冽的北风呼啸,底下鸦雀无声,合着头顶的乌云密布,让人觉得压抑。

    袁赫贤等了一会儿,“我可是给过你们机会了,别到了战场上再骂骂咧咧。”

    童大成还真不知道他那番话是在说真的还是在客气。就连他都不敢啃声,他手下的小兵就更不敢造次了。

    一片寂静中,童大成适时地打了个圆场,“潘时,你去一趟你叔那头,通知他咱们准备出发了。”

    潘时得了令,跑得就像逃命似的。

    “既然你们都决定憋着,那就憋着吧!”袁赫贤不再停留,“童大成,一会儿你带着潘时,不必跟着我。”

    童大将军是真的放心不下他,“你身边总得有个商量事的人。”

    “犹豫不决只会坏事。”他不容置喙,“就算是我一意孤行要作死,也不会连累到你们。届时你也机灵点,见势不妙就赶紧跑。”

    童大成腹诽:“这人怎么能这么没心没肺!”

    身后传来了整肃的脚步声,掩盖了周遭其他的杂乱。是以当一张熟悉的脸突然出现在远处的角落时,袁赫贤怔了怔。

    那张脸上有些许惊慌,更多的则是担忧。他日思夜想的朱唇微启,呵出白色的雾气清晰可见。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在这如墨的暗夜中格外显眼。

    他朝着那处笑了笑,得到了预料中的温柔回应。遂就坚定地将目光挪向了那深邃的滔江,因他的心灵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慰藉,他心满意足了。

    船舶启航,冲破了午夜的寂静,朝着滔江深处进发。

    袁赫贤不知道前方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却知道在身后有人在等着自己归来。他要去搅东屏人的好梦,让他们在今夜经历一场噩梦般的洗礼。

    也许待到太阳东升之时,一切就能结束。就算不能,这也是督军给东屏人的一记响亮的皮鞭。

    他们是去打偷袭的,行踪越隐蔽越好。先锋队的船舶渐行渐散,彼此挨得都不近。就像在滔江上洒下了一张渔网似的,借着夜色的掩护,由强劲的北风一路护送南下。

    袁赫贤所在的主船没有冲在最前面,而是不紧不慢地没在了“渔网”之中。他左右一望,见周遭没有人注意自己,便摸出了一张符咒。翻腕轻抛,那片薄纸轻浮在了半空,散着淡淡的血色光芒。

    耳畔的风声和水声渐渐化作了零星的低语,他侧耳倾听,遂指尖一弹,光芒顿时四散。那无数的光点好似受着指引,前赴后继地扎入了翻滚的滔江水中。在水下看不见的地方,悄无声息地织就成了一张真正的大网,将所有的船舶都连了起来。

    “小鬼们……”他倏而嘴角一勾,“想要受我超度,那就勤快些!”

    江面上,疾风掠过,推着船身飞速南下。

    行军二十余载,童大成还是头一回经历这么快的南下速度。他一把抓住船舷稳住了自己,遂就开始怀疑滔江上游是不是发大水了,水流这么湍急,冲得下游堤岸都他娘的要塌了。

    潘时跪在甲板上,扒拉着船舷,觉得自己好像要吐。正难受的时候,后背突然被人大力乎了一巴掌。他本还想忍一忍,这一掌拍得他定力散尽,当即就朝着滔江里一顿喷洒。

    “白日里没听咱二公子说呢嘛!要吐出来,才舒坦!”

    潘时脱了力,从船舷上滑了下来,朝着他大喘气。

    童大成啧巴道:“才多大点儿事,瞧你这点出息!都多少年了,怎么还跟个新兵似的,这么不扛糟!”

    深夜中的滔江犹如月下的天河,浩瀚无边。

    他望向了遥远彼岸,尚且还什么都看不见。依稀记得上一回如此深入东屏水域时,江都还未入冬。那时,小督江候领着他们夜攻,谢永安断后。

    短短三两月的光景,现如今已是物是人非。就连屹立江都三十载的督江候袁成业,都已经驾鹤西去了。而此时带领着他们夜攻的,已然是那个被督江候藏得最深的小儿子。

    童大成心里没底,比他自己带兵出来单干都更没底。

    长风灌耳,水声隆隆,他们离彼岸的东屏已经不远了。他知道敌军很快就会出现在眼前。即便督军的矛分得再散,东屏人也不会是瞎子。

    今夜,他们能否成功登上彼岸?童大成不敢痴心妄想。只要此役能打得东屏安生一个冬天,他就谢天谢地了!

    然他身后另一艘船上的袁二公子可不是这么想的。他不辞辛劳在半夜打连战,就是为了要捅蚂蚁窝。不把这战局狠狠搅一搅,他都觉得这趟熬夜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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