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壹)

    秦将军摎伐韩国,取阳城、负黍,斩首四万。伐赵国,取二十余县,斩首九万。西周武公与诸侯合纵出伊阙攻秦国,令秦国无得通阳城。秦昭襄王使将军摎攻西周国,西周武公入秦,顿首受罪①。

    ……

    “你——真的会占卜?”

    她抬起头,“当然。”

    她正在写一封信,空洞灰白的眼睛被浓密的睫毛覆盖,那双手正在一笔一划的写着字。

    对面的人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阁下不必如此。”她终于写好了那一封信。那信上的几个字歪歪斜斜,奇丑无比,在最末尾,署名:鹿过。

    她将信叠好,侧了侧头,“我是真瞎。”

    对面的人在她面前坐下,抬起下巴,将手伸出,“那你来帮我算算吧。”

    几缕发丝被风吹到额前,她微微一笑,“姑娘,男左女右,您应该伸右手。”

    对面的人一愣,声音压低,带着些许恼怒,“你不是个瞎子吗?”

    鹿过补充,“是瞎子,但会算人的命数。”

    “王姬此行凶险,此处不是个好地方,还是尽早回去该回的去处好。”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你怎么知道……”

    对面的人面露惊讶,她身着男装,旁边跟着一个梳着发髻丫鬟模样的少女。

    “王姬,在下只是瞎,不是傻。”

    已经傍晚了,鹿过开始收拾她的算命摊子。

    她穿着一身灰色的简陋衣袍,但五官却有着些异域的深邃艳丽,皮肤是冷玉般的白,嘴唇很薄,颜色又浅,身量高挑,但体型很瘦,乌黑的长发一半束在脑后用木簪固定,剩下的乌发垂在腰间。

    感受着夕阳打在身上的温度,她拿上那破破烂烂的竹竿。

    “你去哪?”

    公主雅叫住她,“你还没给我算命呢!”

    鹿过的手一顿,随后解释,“黄昏后我便不再摆摊,王姬若是实在感兴趣,可以明天再来。”

    她行了一礼,“况且,该说的,该算的,我刚刚就已经告诉王姬了。”

    她听到了冷笑的声音,然后赵雅忽然问她,“你知道这是哪吗?”

    鹿过睁开眼,“赵国邯郸边境。”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赵雅问。

    “赵国公主雅。”

    “你既然知道,还敢忤逆我?”赵雅挥手,那丫鬟模样的少女便拦住了她的去路。

    “并非如此。”鹿过转过身,“我所算到的东西早就已经告诉王姬了,若王姬对此不满意,那么在下也无能为力。”

    许久,她听到了公主雅发出的一声冷哼,“看你也不过如此。廉符那小子还说什么算的准……”

    这算命就是如此,倘若对方对此不屑一顾,那么鹿过也无能为力。

    毕竟她早就提醒过那公主雅了。

    ——这里,对她不是个好地方,此处,凶险。

    甩袖声,公主雅带着她的侍女打算回去王宫,去看看她让人新猎来的小狼。

    但一想到这里,她又有些心烦意乱了,她的那几个兄长这几天似乎对那个来邯郸的质子有了兴趣,常常一有空就去那小院对那质子拳打脚踢。

    赵雅隐约记得,那质子似乎是叫……公子政。

    ……

    她住在一座山里。

    这是座荒山,山的一头是她的小木屋,而另一头,则是一片墓地。

    除却算命先生这身份,她的另一份工作是给人收尸的。

    当然,也可以是守墓人。

    与那些隐居山林的隐士们不同,鹿过倒并没有遭遇过什么不平的事而躲进山林,她也在这里生活了算久了。

    不过要论不平,她所经历的某些事远远不能用“不平”来形容。

    ——它是仇恨。

    推开咯吱作响的木门,她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馒头,把它撕碎了,然后放进了角落里的那只又缺口的碗。

    趴在门边小歇的狗将脖子伸了过来。

    那条狗已经够老了,这已经是它活的第十三个年头了。

    除了这条狗,她还有个断了双腿的兄长。

    只是他似乎也不大待见她。

    鹿过摸了摸狗衰老的头颅,感受着它因为年迈而稀疏杂乱的毛发。

    活人的头颅温热,滚圆,会随着那呼吸略微动弹,死人的头颅一开始也是温热的,滚圆的,但最后大抵是不会动弹了的。

    狗也是这样。

    鹿过手下那滚圆的头颅不动了,然后嘭!的一声。

    摔在了地上。连同那头颅的主人。

    “佛说世间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炽盛。”

    “有谁能真的一一历经呢?”

    “你也很痛苦吧。”她笑着。

    她摸索着又抚上那冰冷滚圆的头颅,“安息吧。”

    听着屋里不断传来的东西碎裂声,鹿过没有去理会,她起身,有些头疼的按着太阳穴。

    前些天她埋葬了一具女尸,此后,她竟凭空生出来了多少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而这些记忆,大多随着她的梦境随之而来。

    她不太理解,只是隐约觉得这记忆的主人大抵不是与她同一时代的。

    那双空洞的瞳仁又转向了地上的东西。

    它身上的皮毛变得更加杂乱衰败,鹿过起身,打算把它埋了。

    去山另一头的路她已经是在熟悉不过了,她放在木板车上的这具尸体曾在生前多次带着她走过。

    在杂乱无章的草丛中,早就被踏出了一条路了。

    无论是哪里的路,多少都有些不平的,这粒小石子卡在了路中央。

    那样的微不可察。

    她毕竟是个瞎子,到底是看不到。

    ——哗啦

    木板车颠簸了一下,眼看着这上面被白布盖着的东西就要摔下。

    一只手扶住了它。

    鹿过抬起头,从一片虚无之中寻找那位好心人的位置。

    好心人将那团东西扶好,鹿过放下手中的铲子,然后行了个礼,“多谢阁下。”

    “这是什么?”

    那人说话了,声音在少年与孩童之间,嗓音带着几分少年人少有的低沉沙哑。

    “一条狗的尸体。”

    鹿过没有多停留,继续走着。那人也跟了上来。

    许是昨天刚下过雨,今天的山路格外崎岖,鹿过身边的这位少年帮了不少的忙,她倒也没有阻止他跟着了。

    几只乌鸦停在了树梢上,鹿过闻到了那少年身上淡淡的血腥气,她问:“阁下似乎受伤了?”

    一路上,她能够明显的感觉到少年走路略微的吃力。

    “小伤而已。”

    少年与她并排走着,四月的天总是给人一种将要下雨,或是刚下过雨的错觉。

    天已经快黑了。

    “你是这的守墓人?”少年问。

    “是的。”鹿过选择了右边的路,然后道:“阁下似乎并非邯郸人。”她思索了片刻,“阁下是秦国人。”

    少年忽然不说话了。

    战后的赵国元气大伤,举国上下对秦国人无一不是愤恨至极。而还能出现在邯郸的秦国人,且还年岁不大……

    “我大概已经猜到公子是哪位了。”

    墓地已经到了,鹿过找了个不错的地方打算就在这亲自挖个坟。

    少年站在她身后,倒也没有身份被拆穿的惊慌。

    黄土被一捧一捧的铲起,越往下,那颜色越深沉。

    “那么你的猜测是什么?”

    少年走到旁边的一个墓碑边上。

    鹿过把那尸体被黄土包围,然后又一铲一铲的盖上。

    她回答:“自秦国而来的质子,赢氏赵政。”

    “公子不必紧张,鄙人爱好不多,占卜命数大概算是其中之一,只是用那零零碎碎的东西凑在一块,随意猜测的罢了。”

    “占卜?”赵政问:“你会占卜?”

    “只是爱好而已。”。这已经是今天第二个问她这个问题的人了。

    人总是爱问那些显而易见的问题。

    少年忽然问,“那……可否为我算一卦?”

    她放下了竹竿,然后道:“是鄙人的荣幸。”

    “需要生辰八字之类的吗?”

    鹿过笑着摇头,“我并不是很需要那种东西。”

    “虽说不知公子此行目的,但此行凶险。公子的心中所想,以及那些野心谋略。”她顿了顿,“有一句话想告诉公子。”

    赵政问:“什么话?”

    轰隆的雷声伴随着闪电,少年的面容被照亮。同时,他也看清了鹿过的脸。

    灰色的衣袍被风吹起,她手中拿着那破的不行的竹竿当做盲杖,眉毛乌黑,几缕发丝在脸侧微动,一条白布遮住双眼,露出那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太阳的苍白下颌。

    鹿过转头回望他,浅色的嘴唇弯起,“一将功成万骨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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