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街依然人来人往，盛世祥和的氛围和阴暗晦涩的涉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一副古华国长裾打扮的和初和平安时代走出来的清知出现在街上时，这对奇异的组合立刻吸引来了一群来霓虹旅游的华国小姑娘们。

    “请问您是COSER吗？”也许是一头白发的清知看上去不太好接近，扎着双马尾的小女生选择询问传统种花家风格的和初，见和初点了点头，态度很温和的样子，她身边跃跃欲试的同伴也跟着一起开口，“可以和我们合个影吗？我们是特意来霓虹体验二次元风情的。”

    拍完照后，领头的那个小姑娘将相机收进背包里，从里面取出一个精巧的盒子，“没有想到还能在霓虹碰到种花元素的二次元爱好者，”陌生的故国小友将盒子打开呈在和初面前，“请务必收下这个礼物。”

    盒子里卧着一枚精巧的梅花簪子，和初一眼就瞧见了每片花瓣上镶着的相思豆。就听见小姑娘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解这根簪子，说梅花是纯洁美好强大的代名词、说相思豆的典故、说倾盖如故的君子交。和初笑盈盈的看着面前的他乡故知，能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遇见陌生的故乡人，真好。

    小姑娘见和初迟迟没有伸手接过簪子，竟大着胆子用种花语对一旁的清知喊道：“那位白发小哥，还不快帮你女朋友带上，”末了还促狭的补上，“在我们种花家，用情至深的男人都会为爱人挽发抚鬓的。”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听见清知用一句古华国雅文回答了自己，小姑娘又羞又激动，连忙把簪子递给了他。

    清知在种花国女孩们兴奋的目光中，散开了自己之前用绸缎束起的墨色长发，编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俯身用簪子固定的时候，在和初耳边说道：“愿我们此后都不再相思。”因为不会分离，就不需要相思。

    “祝你们百年好合哟！”故国的小姑娘们挥手离开了。

    等到他们已经拿着苹果糖在情侣扎堆的桥上看烟火大会的时候，和初才突然开口说：“一百年，”烟花燃尽生命坠落的碎星，也比不过面前恋人的眼睛，“太短了。”人类跌宕起伏的一生，对真龙来说只是睁眼闭眼的瞬间。时间本来就只是个相对概念，人族的‘长相厮守’在龙族的生命里比眼前的花火还要短暂。

    清知愣了愣，将已经转头看烟花的和初掰过来面对着自己，蓝色的天空映出了另一双璀璨的眼睛，神眷之子承诺道：“我们相伴的岁月不需要用时间长短来定义，因为我会一直陪在初初身边，即使是在没有记忆的轮回里。”清知抬手轻柔抹掉紫色眼瞳里落出的泪水，“所以初初不要害怕，去找‘我’吧，这一世的‘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看着眼前渐渐消失的恋人，和初抬手捂住了自己还能流泪的右眼。原来清知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原来他从头到尾就什么都明白，原来自己的胆怯已经这么明显了吗？狱门疆本来就是她的一部分，想掌握里面的情况对她而言轻而易举，之所以一直按部就班的进行援救，还答应陪着清知胡闹，无非是因为她不敢面对这一世的五条悟罢了。

    第一世的清知就是在她的陪伴下长大的，第二世的明修也早早的在五条家见到了她，唯独这一世的悟一直没有等到她。她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缺席了小悟的幼年，错过了他的少年，等到对方已经成为了如今无坚不摧的大人，才带着过时的承诺施施然的出现。

    她不敢面对那张熟悉的面孔上流露出的任何表情，所以她选择了逃避，所以过去的清知或者说是明修出现了。和初回答着之前晴明的疑惑，喃喃自语：“他当然不只是一段记忆，而是……”在两次的轮回里不断清晰的，恋人的爱啊。

    “是诅咒呢，”同一时间的狱门疆里，五条悟面色淡漠的看着光幕里催人泪下的一幕，虽然男主角有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但他还是能面不改色的和一旁的僧人的做着点评，“这位神明大人明显是被那个神眷之子诅咒了啊，”他看着别人的故事，完全是一副局外人的态度，“人类也可以诅咒神明吗？”

    僧人也就是滞留在狱门疆里的源信好脾气的回道：“因为神明回应了。”他转动着手里的念珠，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面前这位五条家主，虽然和初已经警告过他不要做多余的事，但只是让这位误入的客人看看外面的世界也不算违规吧。

    五条悟看着光幕里患得患失的和初，对方已经完全不见之前掌握大局的镇定从容，根本就是从神变成了人啊，是因为‘爱’吗？其实被关进狱门疆之前对那团脑子的质问并不是他第一次怀疑这双眼睛，而他第一次质疑六眼就是他最初见到那位静霜长老的时候。从他有自我意识起，就被这双眼睛告知：会有一位神明专程为了他来到这个世界，陪着他长大。

    但当他被发育初期的六眼折磨到昏死过去后，在族人担忧的目光里苏醒在静霜的院子时，他就知道，这双眼睛预言的那位神明来不了了。为什么呢，年幼的五条悟想着，小悟哪里做错了吗？被全族捧在手心里的雪童子端坐在梅树下，长着一双奇特银眼睛的长老撑开伞，替他遮住漫天飞花，“小悟，快回房间吧，已经不会再有人来这里了。”

    过去的‘神子’渐渐成为了现在的‘神’，或许再早几年的五条悟还会质问和初为什么没有出现，但现在的他更多的是淡漠和可惜，更习惯孤身一人的五条悟看着光幕里违约的神明，心里想着，已经太晚了。

    源信将画面定格在和初的左眼上，五条悟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就听见源信开口道：“其实和初并不是天生异瞳，”这位备受日本禅宗推崇的高僧静静的望着光幕中那只无悲无喜的金色眼睛，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她现在的左眼其实根本看不见正常的世界，所谓的灵视的能力也只是曾经友人的馈赠而已。”

    发现五条悟难得有了一丝波动，源信突然换了一个话题，“你知道狱门疆的本来用途吗？”

    “关我进来的人只告诉我这是一个活体结界，”五条悟可有可无的补充说：“他还说我一千年后才能出去。”

    源信在成堆的尸骸里轻飘飘的坐下，灵魂状态的他不用担心像五条悟一样和尸体‘亲密接触’，“那现在呢？你觉得这里看上去是做什么的？”

    五条悟不觉得源信会在这个时候和他讲废话，于是耐着性子思考起这个空间的实质：不会流动的时间，铺了一路的尸骨，没有过去也不会有未来，听起来像极了霓虹古传说中的‘黄泉之国’，难道……

    “没错，”源信在五条悟若有所思的目光中拿出一团紫色的光源，像极了和初的紫色眼瞳，都是那种在阳光下很剔透的紫水晶的颜色，“狱门疆实质上是一扇门，也就是能够达到传说中的‘黄泉之国’的桥梁，而我手上就是唯一的钥匙。”

    “啊，”看见五条悟瞬间变脸，源信心想：这还是这小子进来后第一次表情失控呢，即使没有记忆也依然在意吗？“看来你猜到了啊，关于和初真正的左眼……”源信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光团，无视了五条悟森冷的目光，开始自顾自回忆道：“当年我闯下大祸，动摇了神道根基，本想一力承担。”

    “但一方天地运行法则又岂是人力可以弥补的？”源信透过手里的紫色光晕，又好像见到了曾经友人坚定的眼睛，“高天原的神明不愿自食苦果，于是将算盘打到了和初的头上。”想到那人不肯吃一点亏的性子，源信挂上一丝笑容，“如今神道沉寂，这位龙女可谓功不可没。”

    “那她的眼睛……”既然神道没有成功，那她的眼睛怎么会变成狱门疆，等等，源信和尚，轮回！？

    “因为你啊，”源信抬头看向五条悟，也看着千年前的五条清知，“准确来说，是过去的你。”

    千年前·大和国

    “其实你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他没想到会在快圆寂之时再见到年轻时的友人，尤其是这人曾经信誓旦旦说过，她不会给任何人送葬。垂垂老矣的僧人看着面前一如往昔的龙女劝道，“你本就与这方天地没什么关系，而且你现在这么做，不正遂了那群家伙的愿？”

    “那群家伙？”龙女放下手中的茶盏，“死的死，睡的睡，早就没有什么众神归所了，他们已经被这片天地抛弃了。”她抬起眼看向苦口婆心的僧人，幽紫色的眼瞳洞穿了过去与未来，“我会这么做，完全是我想这么做。和天元的因果交易只是个基础，想要清知完完整整的回到现世，我必须在‘黄泉之国’建立起完整的轮回制度。”

    今天就是面前这人圆寂的日子了，和初在心里回忆了一圈这人的生平，享年七十五岁，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社会里算是高寿，但对比同时代的得道高僧还是有点短了。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学说加快了‘黄泉之国’的崩溃而心有郁气吗？

    “难道你没有想过你根本不需要让他转世，”源信还是不同意友人的选择，“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永远把他留在身边，又何苦在世间辗转，徒惹一身尘埃？”

    和初沉默了一会才回答说：“因为我还做不到像一个人类一样去爱他，”她在源信惊讶的目光中，歪头笑了笑，“很奇怪吗？其实他也不见得是‘爱’上我了，”龙女低头看着手里的秘釉茶盏，“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太少了，就这样轻易的定义‘爱’，太可惜了。”

    “万一他转世之后爱上别人了呢？”源信摩挲着手里的念珠，直接说了一个最可能也最现实的问题，“下一世的他不会有和你相关的任何记忆，”发现和初瞬间的凝滞，他残忍的补充道：“他会有家人，朋友，想要去完成的事业，甚至还有心爱的女人，你能眼睁睁看着他儿孙满堂吗？”

    “为什么不能呢？”和初在源信怔愣的目光中平静的说道，“这就是神明的爱啊，我爱他，不需要索取回报，他只需要在我的庇护下幸福快乐的生活，”她顿了顿才补充道，“包括和其他人结婚生子。”

    “而且，你一个人的修行是无法稳固‘黄泉之国’的，所以，”和初站起身，朝着源信伸出手，一如数十年前坐在寺院高墙上的龙女对着墙边踌躇的小沙弥问道：“小和尚，你需要我的帮助吗？”源信定定的看着面前的这只手，好一会后，将自己已经苍老的如枯枝般的手搭了上去，笑了起来，“那还需要贫僧再念一遍《妙色王求法偈》吗？”

    龙女将小和尚捞到墙上，对着忐忑不安的小少年说道：“只要你复述一遍你老师刚刚教授的内容，我就带你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伽叶:如何能为离于爱者?

    佛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即为离于爱者。

    伽叶:释尊，人生八苦，生、老、病、死、行、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如何无我无相，无欲无求……”

    苍老的声音与过往稚嫩的童声结合在一起，声音渐渐微弱，等到身旁随侍的弟子开始抽泣时，和初才怔怔地补上了源信还没有念完的一句“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等到葬礼结束后，源信的弟子奉上了本应在佛塔里受香火供奉的舍利子，“源信师父走之前给您留了一句话，”年轻的僧人低垂着头，复述道：“自此垢去明存，惟愿故人得偿所愿。”

    回到青森后，和初在荒神和其他妖怪担忧的目光中将自己关进了房间，面对着舍利子跪坐了三个月后，抬手剜出了自己的左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