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结束了。

    翟柯气喘吁吁地靠在谭清司的颈怀里想着,终于结束了。

    房间内充斥着浓郁的雪松味,像果酱熟透了的味道,缠绵而又温柔,彻底覆盖了淡淡清香却又致命的葡萄味。

    翟柯后颈处的腺体终于彻底停止了发散,被标记之后只剩下了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她莫名对这种气味有些不计后果的依赖性,二人之间像是瞬间产生了某种血浓于水的羁绊。

    “……”

    信息素的绝对控制浪潮渐渐褪去,残存的理智渐渐恢复,她忽然清醒过来,内心思绪复杂,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对准近在咫尺的帅脸就扇了过去。

    啪叽一声,掌指触碰到了他的侧脸,效果却有些不尽人意。

    软绵绵的力道和抚摸的感觉没什么两样。

    谭清司紧紧拥抱着她的肩膀蓦地僵住了。

    这一巴掌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却极强。

    从来没有人敢在谭太子面前扇过他巴掌,即便是亲爹也没有过。他自出生以来便是意气风发、处尊居显的存在,向来只有他扇别人的份,别人还要笑脸相迎抻着另一边脸等着他扇。

    生平第一次,他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omega给扇了耳光。

    “你知道你刚刚的行为,有多大逆不道吗。”男人沉声,有种不怒自威的余韵。

    “……”

    “我大逆不道?”

    翟柯握紧了拳头,好像要饭的乞丐辛辛苦苦要了三天饭好不容易讨到一个馒头,然后摔了一跤牙摔没了,馒头滚到臭水沟里了,没力气继续去要饭的那种无力感。

    既然早晚都要死在他手里,她直接一脚踢翻了要饭的盆钵,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开始给窝囊组上大分:“求求你饶了我吧,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企图得到您的垂帘,对不起对不起,我真该死,我现在就死在这给您赔罪。”

    说着,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怀里跳了出来,掏出激光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和左侧合金窗的薄弱点。

    枪身寒光闪烁,蕴含的激光能力几乎能捅穿一米厚的钢板,对人体的杀伤的死亡率更是无一例外,死无完尸。

    翟柯抿唇,分心思索着这一枪错位下去,击碎实验室防弹窗的可能性有多大。

    谭清司的表情一下子沉得难看,他似乎连往日刻在骨子里的贵族礼仪和教养都通通抛却了脑后,慌忙起身,语调是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害怕:“你敢开枪?!那我保证司徒澈一脉活不过三天,让你的小竹马一家下去给你陪葬。”

    “?”等一下。

    我什么时候有个小竹马了?

    翟柯陷入了沉思。

    对面短暂的愣神让谭清司赫然松了口气,随即又迅速产生一股近乎自嘲的悲悯。

    ——她果然还是很在意司徒澈。即便是在被背叛之后,即便是已经被自己所标记。

    就连这种超乎万物血浓于水的羁绊,甚至都未曾动容她的执念分毫,未曾将她的偏爱倾斜到自己身边一刻。

    谭清司头一次有种深深无力的挫败感。

    “为什么?柯柯,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他苦笑一声,“我好像也没有那么差劲吧?只要你答应待在我身边,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你不用……”

    “一切吗?”翟柯面目表情打断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谭总司,您应该也是来抓我的吧?事已至此,我只有一个要求,其他的什么都不想要。”

    男人愣了片刻,“什么?”

    “放我走,你能做到吗?”

    “……”谭清司握紧了拳头,半晌,几乎是从齿间吐出几个字:“不可能。”

    “你看,你做不到。既然做不到,就不要总是随心所欲地承诺一切。”

    翟柯缓慢地往后挪动着脚步,随手在身后的冷冻架上抽取了一把干细胞生长液和消炎水,小心翼翼地揣进了包里。

    隔着漆黑的夜色和无数的实验仪器,她远远地凝视着那双晦暗的眼睛,语气平静道:“或许说出来你会觉得有些可笑,但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觉得有些话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她觉得自己大概也是疯了,向来主张“反派死于话多”的她居然会在拼死一搏之前,主动尝试着向别人剖析自己的真心。

    或许是因为身体里那股时时刻刻令她身不由己产生的依恋迫使,又或许是因为心底莫名出现的同频悲悯使然,有一瞬间,她居然当真有种不顾一切想要飞奔入他怀抱的冲动。

    但翟柯硬生生地克制住了。

    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知道怎样,但最起码,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僵硬开口道:“我之前,一直都把你当成唯一值得信任的朋友。因为不论如何,我醒来之后第一眼见到的人是你,救我上岸的人是你,教我保护好自己、替我贴上隔绝贴、带我逃出荒星的人,也是你。”

    “我一直都把你当成唯一的朋友。”

    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强调给对面的人听。

    “我也曾经一直坚定的以为,你是最不可能伤害我的那个人。”

    “……”谭清司心跳有一瞬间的骤停。

    “但是事实却是。”翟柯举枪的手指微微发力,虚浮的脚步终于站定,“你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伤害到我的人。”

    在意和不在意,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可以忍受敌人或者异种生物的轰炸或者屠戮,亦或者陌生人参杂着各种利益与目的的刺杀,却唯独无法接受自己最信任之人的背叛。

    因为这让她所有的期盼与真心,看起来不过像是个笑话。

    “……”倾盆大雨之中,寂静仿佛成了唯一的保护色。

    良久,对面终于缓缓开口。

    “朋友吗?”谭清司目光晦暗地上前两步,掷地有声地质问道,“你可有将我当成过朋友?捏碎追踪器,隐姓埋名匿于茫茫人海,倘若我不来寻你,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打算再与我相见?”

    “我不择手段地标记了你,你更加不会喜欢我了,是不是?”

    翟柯沉默。

    他们两个本就不是一路人,又何谈喜欢一词。

    男人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答案,忽的自嘲一声,意念微动,属于alpha的霸道威压迭荡开来,周遭的液体咔擦一声破出仪器,器皿与玻璃渣碎了一地。

    无数的水珠和溶液顺着桌椅和铁架流到地面上,又骤然在他身后凝聚成一股湍急的圆柱形漩涡,犹如一条巨龙不断盘旋着,直冲屋顶。

    “既然如此。”谭清司原本悲悯的眸子敛下了愠怒,身体内的渴求依旧不停地叫嚣着,躁动的情绪迫切需要得到他的omega的安抚。

    可是她抗拒又平静的眼神,像是一把凛冽带刺的刀,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里,剜出血肉,滋生出无尽枯萎的藤蔓,漫无天日地折磨着他。

    谭清司像是突然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字一句道,“既然如此,我偏要尝尝这强扭的瓜究竟是何滋味。这样,至少还能留下些什么。”

    不至于输得一败涂地。

    翟柯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随即被那股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巨大水柱所震慑到,畏惧地后退:“你疯了吗?!谭清司,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霎那间,空气中漂浮的液体迅速攀爬吸附在翟柯的周围,像是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触/手一般,贪婪又无尽地吮吸着她身上的味道。

    倾白的脖颈、红肿的腺体、纤细的腰部、以及……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一直都,很清醒地知道。

    坚不可摧的水幕将她层层包围,像是无法逃脱的囚笼禁锢着努力挣扎的鸟儿,亲自折断了她的翅膀。

    粘稠的液体顺着胳膊快速又坚韧地流到了翟柯的手腕处,下一秒就要无孔不入地钻进激光枪的缝隙之中。

    一旦弹夹和套筒内的离子束被水侵蚀,便如同生锈废弃的铁块一般,再也发挥不出骇人的威力。

    翟柯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绝望而又孤注一掷地,在0.1秒内直接擦着自己的额前的碎发扣动了扳机。

    “翟柯!!!!”谭清司瞳孔皱缩,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砰——”的一声巨响。

    防弹窗瞬间被激光束开凿出一个大洞,黑黢黢的灼热边缘还冒着丝丝青烟。

    一团泛着白色光芒屏障的防御遁霎时间弹了出来,凶猛的力度直接敲碎了剩余残破的玻璃,连人带盾被直线弹射出军舰外二十米远的距离。

    “什么动静?”一群人高马大的巡逻队闻声迅速赶来,手中的武器戒备地对准了爬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女孩,个个脸上警惕万分。

    翟柯感觉自己的身体像破败不堪的零件,激光束的冲击力不亚于小型炸药的爆破,即便有着御气护身,却依旧没能躲得过离子炸裂产热导致的灼烧,疼痛和麻木的感觉占据了整个大脑。

    血液不断从胸腔和鼻间涌出,脑袋昏昏沉沉的,眼皮困顿到抬不起来,想要就这样长久的睡去。

    但她还是爬起来了。

    在极短的时间内,在还没来得及思考接下来的去路之前,身体就已经顽强不息地从草地和废墟之上爬起来了。

    她要赶在那群队伍到来抓捕自己之前逃走,不然一切的牺牲和步步维艰都将付诸东流。

    还有人在等着她。

    已经失信一次了,总不能,再骗他吧。

    周围的废墟地形早已摸透,翟柯顺着脑海中的路线迅速向北部港口岸奔跑着,每次呼吸都会带来莫大的疼痛,肘部有些隐隐作痛的脱臼感,鼻腔流下的血渍顺着脚腕滴在了枯树叶上,风一吹便哗啦啦地飘了起来。

    远处的灯塔撒下猩红的灯光,照耀着坎坷不平的前路。

    海边的浪潮剧烈翻滚涌动着,天地交合处雷鸣隆隆。

    又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雨,正在悄无声息地酝酿着。

    身后响起一阵阵躁动,脚步声缓缓逼近,混乱之中又井然有序,像是死亡敲响的倒计时。只听有人大吼道:“什么人在那边!站住!否则别怪我们开枪了!”

    翟柯闻言脚步不停,咻的一声灵活地躲进了附近的废弃房后,浑身疲惫地喘着粗气停下,口腔中满是铁锈的味道,心思缜密地排查着附近可利用的工具和车辆。

    她拉开其中一辆被合金砸得略扁的suv,车门已经被压得变形严重,不过内里的机械装备还算完整。没时间纠结细微之处,翟柯抬脚便踏了上去,铁片插入钥匙孔,准备卸下生物识别装置。

    “人呢?!跑哪里去了?”其中一名保镖粗声喊着。

    另一名队员低头看了看光脑内的红外线热辐射装备,提起激光枪对准混凝墙后的身影,和同伴使了个眼色。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支激光枪架起枪身,手托稳健,同时朝翟柯所在的地方扣下了扳机。

    离子束和空气摩擦出灼烈的火花,携裹着阵阵必杀的千钧之力,快速又闪着白芒冲向了车身的前方。

    “锵——”的一声。

    离子束撞击在坚固的水幕上,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堪堪将周边的混凝土房彻底爆破成尘埃。

    “我不是说过了,别碰她吗?”

    浊浊水幕涌起一阵浪潮,倏然哗啦一声失去支撑力泼在地面上。

    幕后的水柱却逐渐从下往上幻化成人的身形,清隽挺拔的身躯站在车驱面前对抗着一众保镖,沉稳的气息像是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

    “谭……谭总司。”

    队伍中有人认出眼前的人来,有些错愕,又有些为难道,“可……可是申屠先生发布了号令,任何人不得从军舰内进出,哪怕是一只苍蝇。谭总司,请您不要妨碍我们处理公务。”

    “任何人?”谭清司双眸乌黑,声音阴沉道,“好一个任何人,你不如将我也抓回去,一并交给申屠锐处理了。”

    “这……”

    巡逻五队的人员一个个都汗如雨下,坐立难安。这位可是联邦总司谭太子爷,五大财阀之首谭氏长子,抓了他回去,上头那位一言九鼎的不得把他们这批队伍都给掀飞了。

    众人一瞬间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为难得原地直打转。

    简直他妈的无从下手。

    “这想法不错。你要是有兴趣,也可以拴我们督察部两天,正好门口的石狮子坏了一只,不用掏钱再修了。”

    只听“倏”的一声破空音,施卫禾骤然凭空出现在废墟之上,简洁的衬衫挽上了一截袖子,露出健硕有力的小臂肌肉。

    霎那间,又一阵更为凌冽的破空袭来,带着泛泛金属的寒气,锵的一声,那道长刀笔直锋锐地扎进了混凝建筑上。

    “是我下达的命令,怎么?有什么事儿都冲我来。”

    申屠锐从刀柄上跳下来,朝谭清司邪气地挑挑眉,语气充满了不耐烦的挑衅意味。

    “……”

    整个过程从翟柯踏上驾驶座到启动油门发动机,短短不超过半分钟。她轻车熟路地卸下了生物识别装置和制动盘,用力一拧铁片,车身在嗡的一声之后便打起了火,油门嗡燃。

    刺眼的远光灯猝不及防闪了起来,毫无阻隔地照向了剑跋扈张的三人组。

    ……以及一群。

    目瞪口呆的巡逻队伍。

    车灯倏然亮起,晃得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用手挡在了眼前。

    翟柯趁着这个短暂的空白时间段,猛地踩了一脚油门,死打方向盘,一阵猛轰便朝着坎坷的铁轨上飞驰而去。

    “……”

    申屠锐简直被她这一系列操作给气笑了,在一阵沉默中出声。

    “……有没有人告诉她,在我们面前逃跑,仅靠一辆破烂suv,是远远不够的?”

    “……”施卫禾不吭声,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不该笑。

    “申屠先生,这……?”巡逻五队的队长上前请示道,犹豫着是否要继续向前追赶。

    “不用,回去吧,一群废物。”申屠锐难得没有厉声呵斥,反而朝着霓虹铁轨啧了一声,“离这么远都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狗味儿,臭的要命。”

    谭清司抬眸,眼神像刀子似的剜了过来,仿佛在无声地骂着:你他妈再多说一句试试?

    施卫禾补了一刀:“确实。”

    alpha之间互相厌恶的排斥在易感期更为严重,几乎是无时无刻不被刻进了骨子里,连同被标记的omega身上无意间露出的淡淡信息素也不例外。

    “轰——”

    倏然间,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骤然掀起高楼般的巨浪,带着不可磨灭的肃杀气息朝岸上飞扑而来。

    施卫禾连忙上前拍了拍谭清司的肩膀,忍着厌恶和嫌弃劝慰道:“去你大爷的,都先别打了,不急于这一时。再不出手,那小姑娘真的要踩着破烂suv跑了。”

    “……”申屠锐嗤笑,“那不能够。”

    话音刚落,整片天地间都暗沉了下来。无数钢筋与混凝土块掘地三尺轰然起飞,方圆百米的虚空中几乎都浮现出锐利的杂物,密集到甚至让人无从站立。

    轰隆隆——

    轰隆隆——

    蜜蜂振翅般震动的频率在空气中响起。一波又一波,像是地震前的预警,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席卷而来。

    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

    漫天的碎石夹杂着混凝钢管,全部都汇聚到了一处,狠狠地砸在了铁轨之上。

    几乎要将整个轨道面堆砌成一座厚厚的城墙。

    那辆唯一正在驰骋的跑车甚至还来不及刹车,眼看便要直直的和前方粗壮的钢管发声碰撞,惨烈的状况几乎能够预见。

    翟柯蓦地整个身子都绷得僵直,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然而就在刹那间。

    剧烈飞扬的尘埃蓦地凝固在原地,极速飞驰的车辆也悄然停止了前进。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这一刻,突然被时间长河所强行暂停了。

    施卫禾骂骂咧咧地走向车身,对着身后吼道:“你他妈能不能看稳点儿再下手?给人小姑娘撞残了怎么办?真他妈的脑子缺根弦。”

    车门被一道蛮力拉开,施卫禾那头显眼的白毛俯身出现在视野当中,见到驾驶座上几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的小姑娘,英俊的眉峰挑起,咧嘴一笑:

    “我的好闺女,这次见面,怎么不喊爸了?”

    翟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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