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卿阳知道百年后自己的结局,她还是会选择从西阴山上跳下去。
陡峭的西阴山无名崖上,三条人面蛇身的妖怪正四处张望着。
就在他们脚下看不见的崖壁上,神色狼狈的卿阳正屏住呼吸紧贴在崖壁凹陷处,心中祈祷着他们快快离去。
青竹蛇妖望着崖下浓浓的白雾,建议下去看看。
赤炼蛇妖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这下面可是神鬼莫入的迷魂谷,要去你去!”
黑斑蛇妖点点头,对赤练蛇表示赞同。
见状,青竹蛇妖也退缩了,但还是沿崖壁放了几只小蛇下去后才离开。
听着耳边渐渐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卿阳心中不由得怒骂:我卿阳要是大难不死,定要上极乐妖山扒光那臭孔雀的毛!
紧张的卿阳尽可能地往崖壁内躲,却还是被一条青色小蛇发现。
小蛇吐着蛇信顺着青藤爬了过来,在她鼻尖前晃晃悠悠地试探。
她怕蛇啊!
手心早已是汗涔涔,崖壁也越来越滑,在小蛇向她张嘴咬来之际,卿阳纵身一跳,堕入了雾森森的山崖。
万壑苍遥,白云如奔。在急速的坠落中,卿阳恍惚中又看到了那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场景:天荒将临,灵气渐失,镜洲大地上的修士和妖族都随时间逐渐陨落;凡人世界将越来越壮大,却不知极盛之后便会走向灭亡的深渊。
乌月盯着地上的女子看了许久。
她从山崖掉下来,正好落在梦谷的边上,一只手恰巧穿过结界,就搭在它的眼前。
乌月咽了咽口水,多好的机会啊!
梦谷已经被封印近千年了,外人进不来,他们也出不去,偏偏这女子不一样。
机不可失!乌月将她拖进了梦谷。
卿阳醒来的时候,感觉浑身酸痛,头也有些眩晕,但身下却软绵绵的。
她用手抓了抓,手感不错,像……猫?
迷离恍惚的她瞬间惊坐而起,却又因痛跌了回去。
她唤出和光剑警惕地看着身下的“猫”,用余光打量着周围。
身下被她扰醒的“大猫”先是慵懒地抬起长而柔软的尾巴,在空中划过一抹优美的弧度,然后才抬起脑袋,睁开漂亮的金色眼睛,回头看她。
见它回过头来,卿阳握紧了和光剑时刻准备反击,哪知它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便回过头去继续趴着。
卿阳疑惑于它的举动,忽然想起孔雀妖王最讨厌猫了,不可能留猫妖做下属。
想到这里,卿阳稍稍放松了心神。
所以,它是我的救命恩……猫?
“已经十天了,再不醒,我都准备埋了你。”乌月忽然发声,将她吓了一跳。
“你你你……你是猫妖?”
它“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事实上它已经埋过一次了。三天前的她浑身冰冷,气息全无,俨然已是魂归九泉的样子,所以它只能失望地埋了她。
然而当天夜里,谷里的四个小崽子接连被噩梦袭扰,连它也没能避免。
真是怀念啊,自从被封印在这里,它已经一千多年没做过梦了。
因此,它又将她刨了出来,还将她的身体置于怀间蕴养。
“是你救了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卿阳想起自己是从无名崖上掉下来的,那崖下好像是?
“难道这里是……迷魂谷?”
“大猫”优雅地甩了甩自己的尾巴:“我更喜欢叫它梦谷。”
既然是救命恩猫,卿阳便收了剑,对这只漂亮的“大猫”道了谢。
乌月眯了眯眼,表示接受了。
卿阳盯着“大猫”甩着尾巴的慵懒样子,没忍住,又动手轻轻挼了一把。
乌月被她挼的舒服,轻轻哼唧了一声后立马僵住,冷硬道:“你可以下去了!”
卿阳愣了愣才慌乱地忍痛下地,尴尬道:“失礼了!这些日子真是多谢猫兄的照顾了!”
乌月站起身,庞大的身躯却像猫咪那样抻了抻僵硬的身体,一甩尾巴转身向洞口走去,刚走两步又转过头道:“乌月,我的名字。”
“乌月?”卿阳不解地看了看它纯白的毛发,“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巫?”
“乌云蔽日的乌。”
“呐,我叫卿阳。”
乌月没理会卿阳的示好,转头而去。
卿阳受的伤并未好全,从无名崖那样险峻的地方落下来还能有命在,她知道乌月肯定帮了不少忙。
乌月很忙,因为谷里还有四个小猫崽要养。
它每天早晨要去采集幼崽最爱吃的果子,傍晚带它们到瀑布洗澡,还要带它们在山林里穿行奔跑,提升生存实力。
卿阳随手捡起一颗果子,剥皮咬下一口,差点被酸掉牙。
“又酸又涩,好难吃啊!”她看着一旁吃地十分欢乐的四个小崽子十分不解。
乌月将一颗红的发黑的果子推给她:“诺,你要挑这种熟透了的才甜。”
卿阳看着红黑的果子确实十分诱人,与之前尝过的荔枝一般无二。
“这叫山荔枝,生长在迷榖树上,其花名为四照,五月初绽,光华四照,佩之不迷。”
“佩之不迷?那我有了这四照花,出迷魂谷岂不是轻而易举!”卿阳高兴不已,兴冲冲地便央求乌月带她去采花。
乌月摆摆头:“迷者,惑也,乃心不定而乱之。再说,这四照花五月才开,今九月,还早得很呢。”
卿阳大失所望地咬了一口手中的果子,甜甜的滋味瞬间将她的闷闷不乐驱散:“好甜啊这果子!”说完,又赶忙剥了两个。
一旁的四小崽见状,立即将剩下的山荔枝圈进了自己的怀中,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风卷残云的女人。
卿阳甜言蜜语地哄骗,凶神恶煞地威逼,想方设法地又抢到了几颗。
乌月右眼皮跳了跳,不满道:“跟小孩儿抢东西成什么样子!”
卿阳擦了擦嘴角的汁水,厚着脸皮道:“反正都是迷榖树上的东西,我想着多吃点说不定也有不迷的效果。而且,我好久没吃过这么甜的果子了。”
最后一句话声音特别小,乌月根本没听见:“好久怎么了?”
刚刚是一时失言,卿阳那还好意思说出她阿父让她辟谷,导致她一时嘴馋的窘迫。
想到这里,卿阳才发现一件奇怪的事:“乌月,这谷里怎么就你照顾他们四个,他们的阿母呢?”
乌月气不打一处来:“我还没当阿父呢。”
“哦,那他们的阿父阿母呢?”卿阳很自然地接着问。
乌月眼神暗了暗,不理会卿阳的发问。
自觉问到了不好的事情,卿阳尴尬地闭嘴,识趣地没再追问。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乌月帮忙,但她好像开了一个不好的头。
卿阳看着刚吃完“饭”又被乌月一爪推进小溪的落水崽们,叹了口气。
她失踪这么久了,师伯师兄弟他们一定急死了。但她这两天将谷里转了个遍,发现根本出不去,而旁边路过的野兔野鹿也进不来这梦谷。
这梦谷有结界在守护。
卿阳吸了一口气缓缓走向乌月:“呃……乌月,那个,我……”
乌月一语道破她的想法:“你想离开梦谷。”
卿阳轻轻地点了点头,迟疑道:“目前我身无长物,没有什么可报答你的,但等我回了长生仙池,一定好好谢谢你!”
卿阳说的可是真话,前些日子她和父亲斗气时将所有宝贝都还给了他,离开长生仙池后又被妖族给盯上,为了逃生她用光了身上所有的符篆丹药,就剩下一把和光剑了。
但和光剑是母亲留给她的,她不能给。
卿阳生怕它不相信,以为自己是那忘恩负义的小人,忙不迭地准备发誓。
看着卿阳焦急的样子,乌月觉得好笑,并没有阻止她。它早就对结界做了手脚,就等她这句话呢。若她轻易就走了,自己如何才能复仇。
乌月意味深长:“我要什么都行?”
卿阳拍拍胸脯,表现得十分慷慨:“只要是我有的!当然,除了和光剑哈。”
乌月向她靠近两步:“那好,你把手伸出来。”
卿阳照做,只见乌月用指尖划破卿阳的手掌,又用尾巴取了血将之轻轻点在它的额际。
“乌月,你这是做什么?”
“你这一出去,天高海阔的,我去哪里找你兑现诺言?”乌月将雪白的爪子搭在卿阳还未收回的手心,“我得跟着你,我的主人。”
乌月语气淡淡,但卿阳却不淡定了。
“做我的灵兽,你图什么啊?”
虽然与乌月相处时间不长,但也看得出它是只极高傲的灵兽,真就因为这样的理由甘愿卖身为仆?
莫不是脑袋不好?平时没看出来啊。
卿阳瑟瑟地收回手,看它的目光带了几分可怜和心虚。本就欠他救命之恩,到头来还收了它当灵兽。虽然是平等契约,可这么大的便宜谁占谁心慌!
然而契约已成,想反悔是来不及了。
奇怪,为什么心中又有一丝丝窃喜呢?
乌月没有理会卿阳变来变去的神情,毕竟像她这样的人一眼就能看穿:“到我背上来,蒙上眼睛,我带你出去。”
“为什么要蒙上眼睛?”
“迷魂谷遍布迷瘴,对双眼有害,会幻生迷境。”
它可没说假话,虽从未出去过这结界,可看过不少人在附近打转,双眼乌紫,无光暗淡,猜想定是有毒。
卿阳蒙好眼后,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
乌月带她走到结界处,再次确认:“你想好了吗?出了这道结界,外面便是迷魂谷。我虽然能带你出迷魂谷,但追杀你的妖族可能还在谷外,我帮不上你,出去就会丧命!”
卿阳点点头,十分肯定:“当然!”
西阴山脚,红石溪畔,几只小鹿正俯首饮水,忽然林中鸟群被惊起,巨大的白色猫兽载着一袭蓝衣的少女穿林而出,吓得小鹿慌忙逃开。
乌月慢慢在小溪处停下后,卿阳跳下来扯开蒙眼布时忽然想起一事:“乌月,你跟着我的话,那崽崽们怎么办?”
“有结界守护,他们不会有事。我还给他们留了一些祝余草,没有问题的。”
祝余草?
卿阳知道这种草,是修仙者渡过辟谷期的必要物。这种草虽然能让人没有饥饿感,但对于小孩来说却不利于成长。
但这毕竟是乌月的决定,自己也不好干涉过多,毕竟自己这个主人名头来的实在惭愧。
因为心中存着愧疚,卿阳便打定主意,等回到长生仙池就了了与乌月的恩怨因果,放它早日离去。
忽然,“有人来了!”乌月说完就化作白烟钻进卿阳的袖内。
卿阳来不及询问乌月为何藏起来,来人便已至眼前。
“阿阳,真的是你!”
来的一行人正是长生仙池弟子,带头的是大师姐齐楚。她见到卿阳十分高兴,将卿阳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放下心来。
“卿崖长老猜的果然没错,你真的在西阴山。我们在这里搜了好几天也没消息,还以为你……”
原来自那日落崖后,长生仙池便收到了极乐山传来的卿阳被掳的消息,还要挟她父亲用破阵子去换她。
破阵子乃是千年前由神界鸿明真神所赐,命邱殊词镇压人间魔气的宝物。邱殊词因此开辟长生仙池,世代守护破阵子。
由于破阵子具有强大的结界和破阵能力,谁拥有了它便拥有了镜洲的霸王通行令!
更有传说,说那破阵子中隐藏着通天之路。虽然只是个传说,但足以让破阵子成为众人趋之若鹜的至宝。要知道天门不开,镜洲已经近千年没有神临凡赐福了,更没有修道之人飞升!
“等等,父亲怎么知道我在西阴山?我明明把所有东西都还给他了,丹药符咒也用……”话未完,卿阳想起和光剑也是父亲转交的,便唤出和光剑来仔仔细细地查看。
一旁的周歧生看着卿阳这样实在忍不住了:“卿阳,你法术低微,长进颇慢。卿长老也是为你着想,你又何必……”
卿阳打断说话的周歧生:“为我着想便是在所有送给我的东西上做手脚监视我,让我没有一点点自由和隐私吗?”
周歧生一脸不赞同:“你这话也说的太难听了,那是关心不是监视。”
“这关心送给你要不要啊,周-师-兄?”卿阳叉着腰,毫不示弱。
眼看二人又要向以往一样吵起来,齐楚连忙阻止:“好了好了,温长老都等急了,我们先回去吧!”
“什么!姑姑下濯莲台了!”
不待齐楚细说,卿阳便御剑而起,瞬间便没了踪影。
卿阳风风火火地回到长生仙池,在无方殿中看到了背对而立的温酒,熊抱而上:“姑姑你来了!我真是太开心了!”
“阿阳!你总算回来了!”
温酒见到卿阳没事十分高兴,一口一个心肝儿地埋怨她乱跑,直把无方殿众人看的眼睛直抽抽,最终还是胥元子出来劝慰。
“阿阳能平安回来是好事,怎么还哭上了,还是赶紧通知卿崖吧。”
卿阳这才发现殿中还有好些长辈,红着脸急忙站好,双手却紧紧拉着温酒的手不放。
“师祖?怎么大家都在这啊?难道是特地欢迎我平安归来?我恐怕没这么大面子吧。”
平时这些长辈都闭洞不出,除非是大事,否则极难见上一面。
没办法,谁叫镜洲这些年灵气越来越稀薄,天门又不开,修士们前途无望,难逃生死,都极其珍惜自身的修为,绝不为小事浪费一点一滴。撑的时间越长,说不定就有了转机。
胥元子左手持扇,右手抚须,哈哈大笑:“你个小娃娃!怎么,师祖特来迎接你还不好意思了?你可是咱们长生仙池的开心果哦!”
众人哄笑,卿阳急声羞赧道:“师祖,你又取笑我!”
胥元子笑完后才严肃道:“不过今天确实不是为你,你父亲带着破阵子去了极乐妖山。”
卿阳不解:“什么?他不是知道我在西阴山。”
温酒摸着卿阳的头柔声道:“关心则乱。你一连十天没有消息,长生仙池弟子搜遍了西阴山也没找到你,只发现你烧毁的符咒和两条蛇尸。万一有个闪失,他可承受不起啊。”
对啊,万一呢?
“可破阵子是长生仙池的宝物,师祖你……”怎么愿意拿出来?卿阳实在没好意思问出来。
看着她这吞吞吐吐的样子,胥元子没好气:“你个小丫头,还怀疑起我了。我说这破阵子是你父亲硬抢去的,你就开心了?”
卿阳尴尬地笑笑,腆着脸跑去撒娇:“师祖,是阿阳错了,你别生阿阳的气。我的好师祖!天下最好的师祖!”
“好了好了,少来这套。”胥元子摆摆手,又看着卿阳语重心长道,“可怜天下父母心。阿阳,你阿父是真的疼你啊,以后就别跟你阿父对着干了。”
“我哪有。”卿阳瘪了瘪嘴,即使心中感动面上却不愿意承认。
“对了,卿阳,你到底在西阴山发生了什么?为何我们寻遍了也未找见你?”齐楚终于问出了憋了好久话。
卿阳正想说出梦谷和乌月,脑海中却传来乌月的声音,让她保守秘密:“我不想让人得知梦谷的存在。”
听到这句话,卿阳已脑补出了乌月一族的悲惨故事,立马将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道自己为了躲避蛇妖,闯入了迷魂谷,哪知进去后迷了路,转悠了好久才误打误撞出来了。
“迷魂谷神鬼莫入,曾经有不少人误入,最长者不过三日便命灯碎裂,魂归六合,连曾经名噪一时的阵法大能洪阳真人都没能避免。你能从里面出来,算是撞了大运了。”
忽然周歧生急匆匆进入殿中,一脸凝重:“师祖,前方传来消息说卿崖长老……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