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落花

    搬进宫里的第一天,宁观就先去了织理司,叮嘱他们用最上乘最不华丽的料子,给郑七鸾做一身贵妃制的礼服,预备着家宴见他的母后时用。

    按礼制,贵妃的礼服上绣的应当是月季,宁观按住主事绘样的笔,想了半晌抬起头:“不必了,绣山茶吧。”

    山茶是母后最喜欢的花,他成人之后才知道的。

    织理司动作很麻利,礼服其实早就做出来了,却迟迟没送到瞻影轩去。一则由于宁观实在太忙,腾不出时间来考虑这件事,二则是他还没能进得了这位公主的院门,以什么名义送,是赏赐还是礼物,他没想好。

    他甚至在考虑如果她把衣服扔出来,该如何替她圆场。

    可是她没有——松石回到玉衡宫时,衣服已经不在手里,还提了一个红漆食盒。

    “陛下,这是贵妃娘娘亲手做的白玉梅花糕,谢过陛下的礼物,托老奴给带句话,希望陛下莫要太过劳累。”松石把盘子端出来,笑容十分喜悦。

    “娘娘还说了,这里头的梅花是娘娘闺中亲手种的,又亲手摘得晒干,从北边带来的,只此一罐,是他处没有的。”

    她居然为我做了梅花糕。宁观盯着盘子里裹着糖丝的糯米糕,觉得自己昏了头。

    并不爱吃冷食糕点的宁观鬼使神差地拿起来咬了一口,眉头微微舒展:看起来是普通的糯米糕,内里的梅花馅儿碾得细细的,却不知道她加了什么果子的糖浆,竟然是酸甜的。

    真是个有意思的公主。他想,也没有传闻中那般野蛮的。

    宁观赶到彤云宫正殿,伸手要撩外间的珠帘时,听到里面传来一本正经又十分贤惠的声音:

    “起初不习惯……但陛下与皇后娘娘对我多有照料……如今已经好了。”

    于是他撩帘子的动作顿住,在门口低头忍笑了好一会儿,等到林太后叮嘱完后宫和睦,才摆出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进去。

    听见门口的响声,本来端坐的绿衣女子瞬间回过头来,起身时动作有些过猛,头上的步摇尾巴挂在发髻上,又强作镇定地伸手抚弄头发,“见过陛下,妾身失礼了。”

    李同曦正被林太后拉在身边,不好向他行礼,宁观便冲她抬一抬手,示意免了,自己向着林太后行了礼,才扶起地上的郑七鸾。

    “母后,宴席已经准备好了,一同去吧。”他笑着伸手去搀扶林太后,“濯濯也回来了,还带了小应儿一起。”

    濯濯是他那位一母同胞的妹妹,三公主宁书吴。因为极爱读书,殿试的文章也常常过她一读,十五岁那年,她指着一张试卷说“此人不错”,谁知这张在一众老夫子审议之后,果然中了状元,名叫张文蕤。

    后来也不知道是哪来的缘分,二人在藏书楼里竟偶然见了两面,宁书吴便自己求到林皇后宫里去了。事情被林皇后压了下来,私下叫连驭雪和宁观去与那小状元相处过几次,确实是个踏实上进的孩子,家中虽然不是名门望族,也算是美满殷实。于是她叫连驭雪去以太子哥哥的身份同他约定,如果三年之内,能做出点小成就,就同意他做驸马。

    张文蕤挺争气的,得了这纸“军令状”,毅然从翰林院里出来,请在最苦的兵部得了个从六品。不到三年,他就已经升至从五品的掌案,分管了王城军的档案名录。官虽然不大,却也是个很有前途的位置。

    宁观二十岁那年,宁书吴被封为建永公主,出宫开了公主府,和张文蕤成亲,隔年有了一个小女儿,取名张皎应,正是刚会走的年纪。

    可惜的是,因幼时未在一起长大,宁书吴与他并不亲厚,反倒是同连驭雪更熟悉——庭芳殿中坐席已经摆好,连驭雪穿着一身灰蓝的武将袍服,正在殿前同宁书吴手中抱着的小女儿玩闹。

    宁观脚步微微一顿,先开了口:“阿雪,怎么站在外面?”

    连驭雪上前来行礼,“见过太后、陛下。臣也是刚到,遇见三公主与小郡主,便说了一会儿话。”转而又望见宁观身后跟来的两位女眷,“见过皇后娘娘……”

    宁观见他有些许迟疑,回身把郑七鸾拉到身边来,“同曦你熟悉得很,这位是四合国的英昌公主,谨贵妃。”

    “……谨贵妃。”他拱一拱手,郑七鸾也回一个礼。

    这时候小应儿从宁书吴手里挣脱了,张着手臂往宁观的方向跌跌撞撞冲过来:“舅舅!”

    宁观露出一线笑意,蹲下去一把将她抱起来:“你是谁呀?”

    “是小应儿!”小姑娘紧紧搂住他脖子,笑容十分开朗。宁书吴追到跟前,向他一行人见礼。

    宁观不欲在这里多寒暄,冲殿内抬了抬下巴:“一家人别站在外面了,进去坐吧。”说完他一手抱着小应儿,一手往后探去。

    他抓住了郑七鸾的手,这一握使她僵得很,却也没推开。

    除了同胞妹妹,其余成年了、出宫开了府的兄弟们今日都没来参加这场宴席。宁观并不觉得十分意外,大皇子宁聆与四皇子宁言本来同他也不是十分亲密,二人在朝堂上尽了极大的臣子本分,他便已经觉得足够了。但这二人表意做得向来到位,不止给宁观送了贺礼,还合力给李同曦与郑七鸾各送了一对白瓷镂空花瓶。

    最小的宁训也没有来,是宫里的嬷嬷来向宁观请的罪:前几天衣衫单薄出去钓鱼,受了春寒。宁观不置可否,一应准了——先皇去时,他母妃于太妃是唯一一个哭到晕厥的,晕过去之前看宁观的眼神称得上是怨毒,会让自己的儿子来参加宁观的家宴才是奇事一桩。

    于是这殿内除了林太后的儿女,便是江太妃的孩子来齐了。

    人都坐定,宁观向李同曦使了个眼色。

    “谨贵妃初来不久,还未来得及见过诸位兄弟姊妹,今日是头一回,本宫便来做这个中间人罢。”李同曦笑语盈盈地起身,端着一杯酒道。

    郑七鸾正低头拨弄手里的松子,被旁边服侍的绿橙拿指尖戳了一下,才匆匆忙忙端起酒杯。她倒也是个很识时务的人,往日虽然在王府摔盘跌碗,宴席上露出来却是一副和乐融融的模样,甚至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金镯子送给了宁书龄做见面礼,还不忘记回身向宁观娇怯一笑。

    宁观喝了一口茶,稳重又眼含亲密地回以一笑。

    夜里宁观照旧在千帆阁里批折子,新官上任三把火,毋论他这个新皇帝。

    他不太习惯伺候的人多,总是自己一个人坐在里间,二更时分松石进来了,悄悄在他桌前递了一盏茶,是叫他歇一歇的意思。

    宁观捧着茶盏走到窗边,却发现今夜鲤鱼池中并非只有月光皎皎,周围还有几星灯火闪烁。

    这个时辰了,除了守夜的宫人,大抵都是要就寝了,谁还去鲤鱼池。他转身把茶盏放下,看看松石没出现,一掀衣袍从窗户翻了出去。

    窸窸窣窣往亭子里赶路的一行人可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位胆大妄为的谨贵妃。

    她带着几个年轻的女婢——看着是除了吉云姑姑以外的都带出来了,提着三五盏灯笼,边走边往鲤鱼池里探看。

    “娘娘,这么黑,也看不见鱼啊。”

    “嘘,别这么大声,陛下在千帆阁里呢。”她回身比了个手势,才继续往池边亭子里去,随手还在往水里洒些什么。

    “我看娘娘不是来看鱼的,是来看陛下的吧。”说这话的估摸着不是王府跟来的。

    不知为何,她没反驳,反而拧着身子往宁观点着灯的屋子方向望了望,却也没说出些别的,人已走到八角亭的门柱下,踮着脚举着灯笼去看上面的牌匾:“这亭子叫……”

    “枯风。”宁观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在队伍后头道。几个女婢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一回头忙跪了一地。

    “你若是要看孤,倒也不必这样偷偷摸摸的。”宁观示意她们起来,自后往前几步走到郑七鸾身边。她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但很快镇定下来,变成与白日宴席上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陛下原来爱好锦衣夜行。”

    “现在有些像样子了,今日在宴席上孤还以为公主殿下被人掉包了。”宁观对她的嘲讽不以为意,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灯笼,借着身高优势让她看牌匾上的字。

    “这么好的亭子,为何要取这样寂寥的名字?”她细细看了几眼,低头往池子里撒了一把鱼食,窝在水里的鲤鱼们扑棱着都聚集过来。

    “你那边也有一处一样的亭子,叫折水。”宁观往对岸指了指,“流水折时知心韧,风雪枯处现吾身。”

    “……什么意思?”她问,手里捻碎了随风飘落的一片新叶。

    “这是幼年时学剑的师傅对孤说的一句话,教人心凝志坚的意思吧。”宁观接住一片海棠花瓣,“公主的习武师傅不曾有过这样的教诲吗?”

    郑七鸾却不回答,“这亭子是陛下取的名字吗?”又看一眼已经退开数尺远的婢女们,“先皇恐怕很不喜欢这样的名字。”

    “是,父皇的确不喜欢。”宁观说,“故而孤是登基之后才改的。”

    这番话过于坦荡,似乎把她噎住了,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称赞道:“陛下果然是有大智慧的人。”

    “公主过奖。”宁观笑得却很真心,“这夜黑风高,公主真的是来看鱼的?”

    “妾自小喜欢在夜里看鱼。”郑七鸾面不改色,转过身面朝着池水,摆出一副诚心看鱼抢食的模样。宁观于是闭嘴,二人对着黑咕隆咚的池面看鱼。

    不大一会儿,许是松石发现了屋里没人,追到鱼池边来了。刚要开口,宁观已经打断了他:“把千帆阁的灯熄了,孤今夜不批了。”

    松石会意,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几个婢女,挥手一并带走了。

    “陛下这又是什么意思?”郑七鸾瞪大了眼睛。

    宁观把她的手牵住:“夜里风大,这些小婢女们年纪尚轻,吹不得,孤在这里陪你,再送你回宫。”

    瞻影轩很安静,大约是松石提点了,所有的婢女们都不在殿前,宁观明显感觉到郑七鸾的脚步僵了僵,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了寝殿。

    屋子里的纱帐、香炉都打点好了,郑七鸾发出一声惊叹:“咦,这被子是新换的。”宁观没说话,低着头,嘴角噙着笑。她很快自知不妥,几步远离床榻,到梳妆台边拆起头发来。

    宁观跟过去,伸手替她取耳环,手指碰到她的耳垂,换来她轻轻一抖。

    “夜很深了,可能还要下雨,陛下还不回去吗?”她望着镜子笑道,不敢看他的眼睛。

    宁观把手里的金铃铛耳坠放在桌上,细碎的声响弄得人有些心痒,然后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面露无辜为难的神色:“已经下雨了,贵妃没听到吗?”

    外面确实倾盆大雨,雨点儿声激烈得像战鼓。郑七鸾露出些失算的神色,硬是压下去,换上一副笑脸,“是呢,竟然没听到。”

    “既然这样,孤今夜就在你这里歇下了,明日再回去。”宁观不听不看,顺坡就下。

    郑七鸾垂眼站起身来,向着屏风后走去,那里已经放好了一只浴桶,轻烟袅袅,看起来正是这个天气适宜沐浴的温度。

    “……这水温刚刚好。陛下沐浴吧。”她微微笑,端庄地走到桶边伸手试了试水道。

    吻到她脖颈之前,宁观忽然支起身子,望向郑七鸾的脸。

    她眼中有些茫然的雾气,嘴唇上擦的软膏已经不知所踪,显示出一种玫瑰般的嫣红,诱人又清纯。

    宁观的手擦过她的腰际。

    “你真的那么不喜欢我吗?”他用鼻尖轻轻蹭她的锁骨,低声问。

    身下的女子没说话,片刻抬起手抚摸他的头发,发出一声叹息。

    “喜欢。”她说,“陛下长得很好看,第一眼见就喜欢。”

    夜里的瞻影轩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奇特香味,宁观枕着手臂卧在床上,眼皮逐渐有些沉重,“你这宫里香的是什么,我从前没闻过。”

    郑七鸾在他身侧轻声答:“是妾从四合国带来的安神香,入夜都会点。”

    宁观哼了一声,又想起一事来:“我听闻你从前上阵杀敌,受过不少伤,方才见你身上却一处也没有……”

    身旁的人正起身去勾床帐,闻言身形顿了顿,吹熄了火烛重新又躺了回来。

    宁观已经困极了,黑暗里,他睡去之前听见她如轻云一般的声音:“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医师们调养得好,自然就长好了。”

    这回他没来得及“哦”上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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