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岑树于三天后离开了北京,在去机场的当天夜里他去了一趟天安门,从凌晨两点等到六点,他安静地看着飘扬的旗帜缓缓升空,庄严的乐声在同一时刻进入终章。

    前进。

    前进。

    前进进。

    飞机在哈尔滨短暂停留。

    又继续往前。

    阳光穿破云层从舷窗照射进来,在他安静的面庞上留下一层朦胧的光影,他的双手以交叠的姿势围抱着,在此之上的玻璃瓶里一朵郁金香开的正好。

    岑树抵达漠河那天是个晴天,从机场出来打了个车,司机问他去哪,他回:“洛古河。”

    司机说:“你是本地人?听口音不像啊。”

    岑树说:“不是。”

    司机想了下,说:“来找人?”

    岑树说:“找一个地方。”

    司机点点头,“洛古河不大,找起来应该简单。”

    洛古河的确不大,这个地处北部边境线的小村庄,只有寥寥几十户人家,实际居住着的人更加的少,甚至不如云水街平日里的来往的人多。

    岑树没费多大功夫找到他要找的地方。

    次日清晨,天上罕见地飘起了小雨,雨洗刷掉崭新墓碑上残留的粉尘,也一并浇灌在他怀中郁金香的花瓣上。

    他站在雨中。

    仿佛与墓碑融为一体。

    雨过之后,又下了一场小雪,小雪愈演愈烈,最后逐渐演变成一场暴雪,不出一日整个洛古河都被雪覆盖着,只剩下一片无尽的白色。

    岑树在雪停的那天离开,临走之前,他折下那支唯一盛开的郁金香,弯腰放在了她的照片前。

    往后多风雪。

    见花当见春天。

    在前往漠河站的当天上午,岑树去了一趟北极村,这个据说是中国最北的城镇,也被一致认为是观测北极光的最佳地点,慕名而来前往这里旅游的人很多,不过这个时间并不是观测的好时机,因而并没有什么人。

    岑树跟着导航走出一段距离,才遇见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大叔主动上前搭话,他顺手灭了烟,双手拢在袖子里,“小伙子,过来旅游的啊。”

    岑树没什么反应。

    大叔不知是见怪不怪,还是实在是闲的没事干想找人唠嗑,继续说:“看北极光要再往里走个百把米,不过这个时间吧,估计看不着,你呀,来早了。”

    岑树脚步顿住。

    垂头。

    声音很低。

    “我来晚了。”

    大叔听见,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狐疑开口,“不晚啊,这才三月呢,你再晚三个月来都成,时间正正好。”

    岑树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继续往前走,大雪之后的地一踩一个脚印,他的步伐缓慢,身侧滚轮的印迹出现的也缓慢,慢到好像终点永远不会到达。

    大叔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禁喃喃,“现在的年轻人都是什么想法,真是搞不懂。”

    大叔不会懂。

    其他人也不会懂。

    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人懂了。

    这个无人知晓的故事。

    和那朵。

    无人知晓的花。

    岑树返程用了七十多个小时,从漠河出发,先后在哈尔滨和秦皇岛中转,全程往南,途径三十多个城市,终于在第四天抵达昆明,坐一趟只有十八分钟的列车,于当天夜里回到了云水街上。

    街上空无一人,路灯亮着,洒下一行孤寂的影,与人影重叠,离散,又重叠,直至消失不见。

    黑暗里一道玻璃门开了又合。

    安静到仿佛无人来过。

    谢彪在这之后过了好几天才见到岑树,说来实属偶然,他正好出去扔垃圾,看见门口放着个外卖袋子,好奇上去看了看,才到的,长椅上坐着等了等,好半会才等见了人。

    岑树看着没睡醒,“有事吗?”

    谢彪乐了,“没事不能找你啊。”他赶在门关上之前抬手拦了下,“我还真有事,有个快递,Nora的。”

    岑树闻言停下。

    低眸。

    半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彪很快从民宿拿个快递回来,盒子不大,他递过去的时候顺口说:“Nora呢,店不开了,消息也不回,你俩这最近是在玩失踪啊。”

    岑树拿快递的手微顿,“她回家了。”

    谢彪啊一声,“不是,你俩这……分了?”

    岑树不语,作势就要关门。

    谢彪迅速用手挡住,“为什么啊?我真的不懂,你俩不是挺好的吗?那天我还看你们一起拖着行李箱出门……”他停顿了下,“你们回去见家长,她家不同意?”

    岑树不理会他的猜测,只说:“我关门了。”

    谢彪立刻松手。

    下一秒。

    玻璃门紧紧地合上。

    岑树从回来已经有许久没有吃过东西,尽管如此,上楼的第一件事仍旧是拆了快递,美工刀小心划开胶带,打开,是一盒铅笔,20支,在他眼中是深浅不一的黑白。

    半晌,余光忽地扫见快递盒上的面单,她的名字下方,是一串熟悉的电话号码,他起身,从包里找出一个手机,充上电,刚开了机,屏幕上弹出许多条微信消息。

    来自很多人。

    认识的。

    不认识的。

    甚至有很多人都没有打上备注。

    岑树依次点开,看着他们发来的一张张图片,隔着屏幕,郁金香开的灿烂,在这个寒冷到几乎令人绝望的春天。

    这天下午。

    谢彪刷到一条新的朋友圈。

    简简单单一行字——

    花店不开了,花继续开。

    谢彪看见立马点了个赞,接着评论道:【妹啊,我还是站你这边的。】

    除了他之外。

    也有许多人评论。

    基本上都是可惜,或者祝福之类的话,其中也有几条画风完全不一样的,纷纷惊讶什么时候开了个花店,怎么她一点都不知情,而这些消息,统统没有收到回复。

    大半个月后。

    又一个快递送达。

    和上次几乎一样的包装,打开来,是一盒新的铅笔。

    又一个月。

    收到一盒新的铅笔。

    一月。

    又一月。

    往后的每一个月的这天岑树都会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等着,这样一来二去,时间从春天走到夏天,走过秋天,很快便进入了漫长的冬季。

    很快过完一个冷清的年。

    新一年的春天到了。

    郁金香今年没开。

    一支都没有。

    岑树照旧隔两天浇一次水,一次不落,这似乎成为他生活的某种习惯,就如同他每个月都会在长椅上等着,从新一年的春天等到冬天。

    这年冬天,新冠击溃了大多数人,岑树在那段持续高烧浑身疼痛的时间里总会想起一个人,想到后来,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如果是梦。

    他希望梦永远不要醒来。

    除夕当天岑树去了趟墓地,他给岑光和扫完墓,上了几炷香,买来的各种面币的纸钱和元宝点燃。

    在一片跳跃的火光之中,在绚烂的虚无之后,一道声音显得如此的缥缈。

    “爷爷,她过的好吗?”

    没有人回答。

    也不会有人回答。

    都说新年新气象,在疫情之下这句话或许有了新的解读,云水街上的店铺在经过了这艰难的几年之后终于坚守不住陆续倒闭,一眼望过去都是新的招牌和面孔。

    谢彪原本以为疫情结束之后生意会好转,在经过春节的惨淡营收以后也止不住发愁,犹豫许久终于在一个辗转难眠的深夜做出了转让的决定,只是刚给岑树发了微信。

    没多久。

    收到了降租的消息。

    谢彪:【真的啊?】

    岑树:【嗯。】

    谢彪:【那我就继续干着了。】

    岑树:【嗯。】

    谢彪的心情可谓是一下就好了起来,直接降租一半,这天上掉馅饼的事也能让他碰见,【感谢岑总。】

    这件事以后,谢彪来找岑树的次数频繁了很多,只是绝大多数时间都不会碰见人,他于是今天在门口放一盒水果,过几天放一袋零食,跟送外卖一样隔三差五的投送点什么。

    这天下午。

    岑树在长椅上坐着。

    谢彪已经在店里看了他大半天,从一早看起,看到现在,接了个电话,他出门提着东西放到柜台上,转身朝外走,一直走到岑树边上停下。

    谢彪:“快递还没到呢。”

    岑树嗯一声。

    谢彪:“还等多久?”

    岑树:“不知道。”

    谢彪叹气,“去我那等吧。”

    他伸手把岑树拉起来,不知是岑树瘦了,还是他最近健身效果不错,拉的很是轻巧,“哥给你准备了惊喜,赶紧的,走走走。”

    谢彪说的惊喜是个生日蛋糕。

    岑树直到蜡烛点燃,生日歌都开始唱起来的时候,都还是呆滞的神情。

    谢彪推着他吹蜡烛,许愿,全部弄完,听见他问了一句:“我的花呢?”

    谢彪疑惑,“什么花?”

    岑树说:“上次生日的花。”

    谢彪努力想了好一会,终于想起来,“那个啊,在柜里呢。”

    他很快找出来,递过去的时候忍不住说:“虽然说Nora是个好姑娘,但过去两年了,人要往前看,有些人该忘咱还是得忘。”

    岑树没说话。

    谢彪拍了下他的肩,“不说了,今天生日,咱快快乐乐的。”

    会快乐吗?

    或许永远不会快乐了。

    快递在吃蛋糕的时候送到,铃声响起来,英文歌十分的耳熟,只是不等谢彪再听两句到底唱的是什么,人已经不在面前了,他跟着出去,看着岑树在面单上签了字。

    谢彪上前,好奇问:“这里面到底是个啥东西?”

    岑树说:“铅笔。”

    谢彪挑眉,“画画的。”

    岑树点头。

    谢彪笑,“该说不说人还是挺有心思,一个月寄一次,两年,二十四次。”

    “二十五次。”

    谢彪立刻开始算了起来,乘法口诀背了两遍都觉得自己没算错,正要开口去问,忽然听见他的声音又响起来。

    “没有了。”

    谢彪不解,“什么没有了?”

    没有人回答。

    留给他的只有一个背影。

    谢彪再次见到岑树。

    是一天后的傍晚。

    那个时候他正靠在门口的躺椅上等他的外卖,忽然看见一辆出租车从门口经过,接着停在了花店门口,车上下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直奔花店的玻璃门而去。

    门似乎没锁。

    母女二人很顺利的进去了。

    谢彪很确信他没见过这两个人,没多犹豫,站起来往马路对面跑去,门没有关,刚走到楼梯口,他听见楼上传来女人悲戚的声音。

    谢彪很快上楼。

    眼前的一切却让他在门口顿住。

    该怎么形容这副画面呢?

    他不知道。

    尽管他自诩文艺青年的身份很多年。

    在他有限的人生里从来没见过如此这般壮丽的景象,夕阳从半开的花布窗帘照进来,余晖洒满大半张床,少年阖目静躺在床的一边,无边的色彩悉数铺面他整个身体,仿佛一幅绚丽的油画。

    茶几上的花盆里盛开着一支纯白的郁金香,没有切开的蛋糕上插着两支燃尽的蜡烛,不远处唱片形状的音箱里传出温柔的女声,似乎就是昨天听过的那首。

    “阿姨,我去叫救护车。”

    谢彪是在给120打电话的时候想起来,那首曲子应该是明灿的手机铃声。

    似乎有什么事情。

    被他忽略了。

    庞筝从睡醒看见短信的那刻便知道出事了,她立刻买票往回赶,希望只是虚惊一场,然而并没有如她所愿。

    【再见,妈妈。】

    或许这一次。

    他们是真的要再见了。

    庞筝忍着悲痛,环顾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房间,一切都经过精心的布置,不论是墙还是沙发,床头整齐地摆着两个枕头,衣柜里一年四季的衣服挂的妥帖,不止他的,还有另外一个人的。

    白墙上挂满了相片,只是她发觉从某一年的新年之后,上面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人的踪影,只剩下了日出和夕阳。

    同一个角度。

    不同的时刻。

    可以想见这里曾经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

    只是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

    “妈,你看这个。”

    庄盼似乎对于发生的一切毫不惧怕,她巡视过一圈以后在沙发坐下,小心把花盆下压着的纸拿出来,纸张的一面是一个简略版的地图,其中靠北边有个地方标明了准确的经纬度,而另一面是一行英文。

    她默念一遍。

    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救护车在二十分钟之后赶到,医生在简短检查后遗憾的朝着庞筝摇了摇头,过了会,从他紧握的手心掰出来一枚戒指,和无名指上的那枚似乎是同一款。

    庞筝拿过来认真看了,内壁上刻着0320,这是他的生日,就在昨天。

    他生在春分。

    他们最终在春天分离。

    医生给出的死亡原因是过量的精神类药物和酒精一起服用导致,不排除其中掺杂了其他不宜与酒精同服的药物,至于酒精的来源,他们从床边那个残余少量橙色液体的玻璃杯和他浏览器的记录里找到了答案。

    【龙舌兰酒配上鲜橙汁和红石榴糖浆,看起来就像日出时天空的颜色,香味会让人想到墨西哥的朝霞。】

    他亲生将自己杀死在一场盛大的日出里。

    在这个荒芜的春天。

    庞筝在收拾遗物的时候发现衣柜上方行李箱里有大量的画,画中少年少女从出幼时到老去,整整百年的时光,或许是没来得及,只有短短几年被画上了颜色,色彩夸张又绚丽到纷繁。

    衣柜的一角。

    她找到一本黑色封皮的书。

    全英文。

    翻到后面意外发现一张银行卡。

    庞筝后面去了趟银行,生日输进去,查询余额,屏幕上的数字超过百万,交易记录显示其中一笔90万的汇款来自于2019年底,另外一笔20万,交易时间是两年前。

    三天后。

    庞筝前往漠河。

    庞筝谨遵他的遗愿将他安葬在了爱人的身侧,墓碑上寥寥数语,刻着他的诞辰和忌日,落款人那一栏,黑色方框里面写上了明灿的名字。

    一口未动的生日蛋糕。

    钱包里珍藏的相片。

    还有那永远不会凋谢的郁金香。

    悉数替他交还。

    从此四季变换。

    他们停留在春天。

    墓碑前。

    几人沉默肃立。

    风一吹,火苗烧的愈发旺起来,带着悲痛,夹着思念,和远方全部春天的气息,蓦然间,一张纸条从半空中缓缓落下,上面一行简短的英文。

    My Heart Will Go On.

    无论去往何方。

    我心永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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